大约等了一刻时，监门官打开东门，充任提调官的浙江布政使亲自点名，绍兴府八县的学官站在几盏明亮的灯笼下一一辨认本县考生，点名、确认无误，便进门接受搜检。负责搜检的是杭州的营兵，临时抽调过来的，一辈子只有一次当这差使的机会，格外认真负责，解衣、散发、脱袜一样不少，考篮的笔、墨、砚，食盒里的食物一一检看，那油布也展开对着灯光照一照，看上面是不是有字迹……

其实不搜检也不行，举人功名的诱惑太大，人的欲望膨胀起来连圣贤教导、礼义廉耻都约束不了，好比一个大学毕业生参加公务员考试，一旦过了关就能当局长甚至县长，那还不红了眼无所不用其极，不严加搜检行吗？

好不容易通过搜检，李天涯结好发髻，收拾了衣冠，提了考篮和炉钵食盒，领了草卷和正卷各十二幅，看分到手里的号舍牌。是玄字7号牌，杭州贡院规模宏大，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千字文字序命名，每个字号的号舍有十间房，最多可容纳一万名考生同时应考。

张岱与宁采臣比李天涯先行，已经进去了。

李天涯走过两重大门，就见飞檐三层、气象雄伟的明远楼，此楼居高临下，监试官、巡绰官可登楼眺望，稽察考生是否有私相往来的举动、执役者是否有传递交通的弊端。

过了明远楼，正中是大堂七楹的至公堂，两边楹联曰：“号列东西，两道文光齐射斗；帘分内外，一毫关节不通风。”这至公堂是考官办公之处，专辟一堂供奉考神，考神前还立着一青一红两个鬼装打扮的纸人，里头揎草，外头糊纸，纸上写着斗大一“恩”一“怨”两字。升着一面大红旗，上书八个黑色大字“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这是在招呼冤鬼来报仇。据说那做了伤天害理缺德事的考生会被冤鬼缠身，会在考卷上写下自己的罪过而不自知。当然，这只是传说，大明朝至今两百多年，貌似没见过哪个考生不写八股文却写认罪书的，然而这样，科场的气氛就既森严又阴森了，尤其此时还只是三、四更天。偶而不知从什么地方，还发出有一两声怪叫，似人似兽，似妖似鬼，令人听了毛骨悚然。

甬道两边灯笼高张，发出昏黄的光线，蚊虫在灯笼光中飞舞，那一排排的号舍在暗夜里简直看不到边。李天涯一排排找过去，每个号舍有门，到了“玄”字7号舍，门前有军士守着，看了号牌，检验无误，便让他进去。

号舍里十间号房，有一条四尺宽的小巷，墙高八尺，一头一尾悬着两盏灯笼，还有两只水缸，这是用来救火的，十个号军在候着，乡试考试极严，每名考生就有拨一名军士看守，叫号军。

李天涯将泥炉留在门前，提着考篮进到号房，这号房前低后高，矮屋风檐，进去要弯腰低头，号房深四尺，宽三尺，高六尺，借着窄巷的灯笼微光，李天涯看到两块厚达一寸的松木板竖在边上，便将一块大的木板放在砖托处架着，这就是写字的案板了，另一块窄一些的木板垫在下面砖托，这就是座椅，极其简陋，双肘都没法完全撑开，但李天涯见识过县试、府试考棚的联座，这单人间当然是很不错的了。

就要这个地方渡过三场共计九天六夜的时间，叫为坐牢也不为过。幸亏没有抽到了“粪号”，那他就要倒大霉了。所谓“粪号”，就是粪桶旁边的号舍。

李天涯想，终于来体会一下古代科举考试的滋味，也蛮有意思。他闭目养神，暗诵一遍“静心经”，虽然这段时间，身体没有再发作，但是有备无患，如果正在乡试时万一出现状态，那肯定被看守的号军以为他是中邪患病，被送出去就麻烦了。

天才蒙蒙亮，那号军手里拿着一张一尺见方的考题纸。李天涯精神一振，接过来看时，上面印着七行字，正是首场七题。

明朝自嘉靖二十二年癸卯科科场舞弊案之后，规定考题在开考前的两个时辰由主考、副主考、监临官及同考官临时翻书决定，随手翻，翻到哪一页就在哪一页上找题目，内帘执役的工匠立即刻字印刷，随即分发，这样泄露考题也很难，当然，即便这样也不是没有作弊的可能。

看到题目，李天涯先前所有的忐忑、顾虑都烟消云散了。世界万物都是如此，没发生时，总有各种担心预测，患得患失。一旦事到临头，反而没有那么多顾虑了。李天涯先把七道考题看了一遍，四道四书题，《春秋》、《孟子》、《大学》、《中庸》各一题，本经《论语》三题。

他大喜过望，因为居然有四道题是他事先做过的。他不由暗暗感激苏蓉之前给他的拟题，这七道题居然有四道题被蒙中，简直神了。

那接下来就好办了，他只需要答好三道题，另四道只需要按原来记忆中的范文答卷稍为修改，抄上去便好。如此一来，那就大大节省了一半以上时间。

李天涯先做那三道拟题没有的题，这三个月来，坚持不懈的八股文的训练，让他迅速进入作文情境，先破题、承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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