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赋
作者:【南北朝】江淹
试望平原,蔓草萦骨,拱木敛魂。人生到此,天道宁论!于是仆本恨人,心惊不已,直念古者,伏恨而死。
至如秦帝按剑,诸侯西驰,削平天下,同文共规[1]。华山为城,紫渊为池[2]。雄图既溢,武力未毕。方驾鼋鼍以为梁,巡海右以送日[3]。一旦魂断,宫车晚出[4]。
若乃赵王既虏,迁于房陵[5]。薄暮心动,昧旦神兴。别艳姬与美女,丧金舆及玉乘。置酒欲饮,悲来填膺,千秋万岁,为怨难胜。
至如李陵降北,名辱身冤,拔剑击柱,吊影惭魂。情往上郡,心留雁门[6]。裂帛系书[7],誓还汉恩。朝露溘至[8],握手何言!
若夫明妃去时,仰天太息。紫台[9]稍远,关山无极。摇风忽起,白日西匿。陇雁少飞,代云寡色。望君王兮何期,终芜绝兮异域。
至乃敬通见抵[10],罢归田里。闭关却扫,塞门不仕。左对孺人,顾弄稚子。脱略公卿,跌宕文史。赍志没地,长怀无已。
及夫中散下狱,神气激扬。浊醪夕引,素琴晨张。秋日萧索,浮云无光。郁青霞之奇意,入修夜之不旸[11]。
或有孤臣危涕,孽子坠心[12]。迁客海上,流戍陇阴。此人但闻悲风汩起,血下沾衿;亦复含酸茹叹,销落湮沉。
若乃骑叠迹,车屯轨;黄尘匝地,歌吹四起。无不烟断火绝,闭骨泉里。
已矣哉!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绮罗毕兮池馆尽,琴瑟灭兮丘垄平。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
注释:
[1]同文共规:统一文字和制度。《史记·秦始皇本纪》:秦始皇统一天下后,“一法度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字”。[2]“华山”二句:华山,在陕西东部。贾谊《过秦论》:“践华为城,因河为池。”紫渊,水名。司马相如《上林赋》:“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3]“方驾”二句:鼋,大鳖。鼍,扬子鳄。梁,桥。李善注引《纪年》:“周穆王三十七年,大起九师,东至于九江,叱鼋鼍以为梁。”海右,右,西;古人设想有西海。《列子·周穆王》记穆王驾八骏马,至昆仑山,见西王母,西观日之所入。此两句言秦始皇雄图未已,继续扩展。[4]宫车晚出:古代臣子不便直言皇帝死亡,因以宫车晚出代指。《史记·范雎列传》:“宫车一日晏驾。”《集解》引韦昭曰:“凡初崩为晏驾者,臣子之心犹谓宫车当驾而晚出。”[5]房陵:今湖北房县。[6]上郡、雁门:皆汉北方郡名。上郡治所在肤施(今陕西榆林东南)。雁门郡治所在善元(今山西右玉南)。[7]裂帛系书:原为苏武故事,作者移用于李陵。苏武出使匈奴被扣,牧羊北海上十九年。昭帝即位,匈奴与汉和亲。汉使至匈奴,原苏武属吏常惠夜见汉使,“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使者据以责问单于,苏武因得以回国。见《汉书·苏建传》附《苏武传》。[8]朝露溘至:《汉书·苏武传》:李陵谓苏武曰:“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颜师古注:“朝露见日则曦(干燥),人命短促亦如之。”溘,忽然。[9]紫台:即紫宫,皇帝所居。杜甫《咏怀古迹》之三咏王昭君事:“一去紫台连朔漠。”[10]敬通:即冯衍,京兆杜陵(今陕西西安市东南)人。初从更始帝刘玄起兵,后归光武帝,为曲阳令,迁司隶从事。衍有谋略,善辞赋,常遭权臣谗毁。后以交通外戚免官。“西归故郡,闭门自保,不敢复与亲故通”(《后汉书》本传)。见抵:被排挤。[11]青霞之奇意:犹青云之奇志,谓其志高。入修夜之不旸:修夜,长夜。旸,明。此句意指死亡。《汉书·外戚传》载汉武帝所作李夫人赋:“释舆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阳。”[12]“孤臣”二句:孤臣,失势疏远的臣子。孽子,贱妾所生的庶子。《孟子·尽心上》:“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李善注引《字林》曰:“心当云危,涕当云坠。江氏爱奇,故互文以见义。”
赏析:
不知有多少人,曾对彩虹般的一生,许下过种种美好的期愿。而当大限来临,不得不向如烟的往事投去最后一瞥时,又有谁能平静地告慰自己,这一生已诸愿皆了,无愧无怨?在江淹看来,人生的哲学大约就是这样:不仅充满了“黯然销魂”的别离,而且总要带给人们抱恨终身的余痛。否则,为什么他要在《别赋》之外,又作此弥漫着不尽“恨”意的奇赋?
这人生之“恨”,平时往往隐藏不露;非要等到饮泣吞声、命捐梦断的刹那,才会以惊心折骨的力度,震荡每一个衔恨离世的魂魄。《恨赋》正是抓住这一特点,开篇即在读者眼前,猛然展开了平原上“蔓草萦骨,拱木敛魂”的累累坟茔。此刻,这里再没有烂漫的野花,也落尽了翩飞的枯叶,只剩下一切繁嚣过后的死一般沉寂。但经了作者一笔“直念古者,伏恨而死”的堕泪叩问,你不分明听到了,那冷月照耀下的每一座坟垅,都振响起了千古幽魂含恨地下的凄凄号嗟?由此引出下文对不同身分的古人的“恨”事铺叙,便造出了一种幽魂隐现、史事缥缈的奇异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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