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宴诸从弟桃李园序
作者:【唐】李白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1];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2]假我以文章。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3];吾人咏歌,独惭康乐[4]。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作,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5]。
注释:
[1]逆旅:客舍。[2]大块:大自然。[3]惠连:南朝宋文学家谢惠连,与其族兄谢灵运并称“大小谢”。[4]康乐:南朝宋文学家谢灵运,谢玄孙,袭封康乐公。[5]金谷酒数:晋石崇宴客洛阳金谷涧中,赋诗不成者罚酒三觞。
赏析:
这篇散文小品,洋溢着诗情画意,像一首优美的诗,长期以来,家弦户诵,脍炙人口。明代大画家仇英还把它转化为视觉形象,绘成图画,流传至今。
从题目看,这是一篇记事文。记事文,一般要包含六个要素:Who(何人)、When(何时)、Where(何地)、What(何事)、How(如何)、Why(为何)。题目即回答了四个要素:什么人?作者与诸从弟。什么时候?春夜。什么地方?桃李园。干什么?宴饮。这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泄露了主题。一看题目就知道文章的基本内容,又怎能引人入胜呢?然而一读全文,就立刻被那强烈的艺术魅力所吸引,陶醉于美的享受。原因在于:作者结合剩下的两个要素,对已见于题目中的四个要素作了进一步的、独特的回答,从而展现了情景交融、景美情浓的艺术天地。
全文是以议论开头的:“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古文观止》的编者说这是“点‘夜’字”,即回答了“何时”。这固然是对的;但不仅如此。更重要的,还在于回答了另一个要素:“为何”。白天满可以“宴”,为什么要“夜”宴呢?就因为“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所以要及时行乐,连夜间都不肯放过。及时行乐的思想在我们看来是消极的,但在封建社会的某些知识分子和达官贵人中却是普遍存在的。《古诗十九首》有云:“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曹丕《与吴质书》有云:“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作者在行文上的巧妙之处,就表现在他不去说明自己为什么要“夜”宴,只说明“古人秉烛夜游”的原因,而自己“夜”宴的原因,已和盘托出,无烦词费。
“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这是万口传诵的名句。《古文观止》的编者说它“点‘春’字”,即与第一段“点‘夜’字”结合,照应题目,回答了“何时”。这当然不算错;但不仅如此。它用一个表示进层关系的连词“况”承接第一段,进一步回答了“为何”。“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因而应该“夜”宴;更何况这是春季的“夜”,“阳春”用她的“烟景召唤我”,“大块(天地)”把她的“文章”献给我,岂容辜负!因而更应该“夜”宴。其所以成为名句,就由于它的确佳妙。第一,只用几个字就体现了春景的特色。春天的阳光,暖烘烘,红艳艳,多么惹人喜爱!“春”前着一“阳”字,就把春天形象化,使人身上感到一阵温暖,眼前呈现一片红艳。春天地气上升,花、柳、山、水,以及其他所有自然景物,都披绡戴縠,分外迷人。那当然不是绡縠,而是弥漫于空气之中的袅袅轻烟。“景”前着一“烟”字,就展现了这独特的画面。此后,“阳春烟景”,就和作者在《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一诗中所创造的“烟花三月”一样,成为人们喜爱的语言,一经运用,立刻唤起对春天美景的无限联想。至于把天地间的森罗万象叫做“文章”,也能给人以文采炳焕、赏心悦目的感受。第二,这两个句子还把审美客体拟人化。那“阳春”是有情的,她用美丽的“烟景”召唤我;那“大块”也是有情的,她把绚烂的“文章”献给我。既然如此,作为审美主体的“我”又岂能无情!自然主客拥抱,融合无间了。
“会桃李之芳园”以下是全文的主体,兼包六个要素,而着重写“如何”。这一点很重要。试想,与诸从弟夜宴,如果是为了饯别,那就会出现“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白居易《琵琶行》)的场面,或“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雨霖铃》)的景象,未免大败人意。如今幸而并非如此。“会桃李之芳园”,不是为了饯别,而是为了“叙天伦之乐事”。这一句,既与第一段“为欢几何”里的“欢”字相照应,又赋予它以特定的具体内容。这不是别的什么“欢”,而是“叙天伦之乐事”的“欢”。看来,作者与从弟们分别很久了。作为封建社会里的“浮生”,难得享天伦之乐啊!如今,不但相会了,而且相会于流芳溢彩的桃李园中,阳春既召我以烟景,大块又假我以文章,此时此地,“叙天伦之乐事”,真是百倍的欢乐!当然,“天伦之乐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叙”法。那么,作者和他的从弟们是什么样的人呢?南朝着名诗人谢灵运的族弟谢惠连工诗文,擅书画,作者便说“群季(诸弟)俊秀,皆为惠连”。以谢惠连比他的几位从弟,不用说就以谢灵运自比了。“吾人咏歌,独惭康乐”,不过是自谦罢了。人物如此俊秀,谈吐自然不凡。接下去的“幽赏未已,高谈转清”,虽似双线并行,实则前宾后主。“赏”的对象,就是前面所写的“阳春烟景”、“大块文章”和“桃李芳园”;“谈”的内容,主要是“天伦乐事”,但也可以包括“赏”的对象。“赏”的对象那么优美,所以“赏”是“幽赏”;“谈”的内容那么欢乐,所以“谈”是“高谈”。在这里,美景烘托乐事,幽赏助长高谈,从而把欢乐的激情推向高潮。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