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艇记
作者:【宋】陆游
陆子寓居得屋二楹[1],甚隘而深,若小舟然,名之曰烟艇。客曰:“异哉!屋之非舟,犹舟之非屋也。以为似欤,舟固有高明奥丽逾于宫室者矣,遂谓之屋,可不可耶?”
陆子曰:“不然。新丰非楚[2]也,虎贲非中郎[3]也,谁则不知。意所诚好而不得焉,粗得其似,则名之矣。因名以课实,子则过矣,而予何罪?予少而多病,自计不能效尺寸之用于斯世,盖尝慨然有江湖之思,而饥寒妻子之累劫而留之,则寄其趣于烟波洲岛苍茫杳霭之间,未尝一日忘也。使加数年,男胜{鉏}犁,女任纺绩,衣食粗足,然后得一叶之舟,伐荻钓鱼而卖芰芡,入松陵[4],上严濑[5],历石门、沃洲[6],而还泊于玉笥[7]之下,醉则散发扣舷为吴歌,顾不乐哉!虽然,万钟之禄[8],与一叶之舟,穷达异矣,而皆外物。吾知彼之不可求,而不能不眷眷于此也。其果可求欤?意者使吾胸中浩然廓然,纳烟云日月之伟观,揽雷霆风雨之奇变,虽坐容膝之室[9],而常若顺流放棹,瞬息千里者,则安知此室果非烟艇也哉!”绍兴三十一年八月一日记。
注释:
[1]楹:计屋标准,一般都以屋一间为一楹。[2]新丰非楚:汉高祖刘邦,楚丰县(今属江苏徐州)人。高祖称帝,建都长安,因太上皇思归故里,乃于故秦骊邑仿丰地街巷筑城并将丰县的故人一齐搬来,以取悦太上皇。新丰故城在今陕西西安市临潼区。[3]虎贲中郎:蔡邕,后汉名士,为王允所杀。其友孔融见到虎贲士(武士)的面貌和蔡相似,引与同座饮酒,并曰:“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型。”[4]松陵:地名,在浙江绍兴、桐庐间。[5]严濑:水流沙上曰濑。严濑在浙江杭州市桐庐县,因严光(子陵)隐居此地而得名。[6]石门、沃洲:石门山在浙江青田县西,沃洲山在浙江绍兴市新昌县东。[7]玉笥:山名,在浙江绍兴市东南。[8]万钟之禄:六斛四斗为一钟。万钟之禄,古代高官的俸禄。[9]容膝之室:极狭小的居室。
赏析:
绍兴三十一年(1161),陆游在临安从敕令所删定官调任大理寺司直,寓居“百官宅”。据《乾道临安志》记载,百官宅属“府第”类,在石灰桥。一时名流周必大、李浩亦同时寓此,与陆游连墙为邻。而本文记述,他所住的小屋仅二间,“甚隘而深,若小舟然”,所以取了一个颇使人感到奇怪的名字:“烟艇”。文章就由这取名的奇特而引起——一位客人就代我们向作者提出了这个疑问:“屋是屋,舟是舟;屋之非舟,就像舟之非屋。若您认为二者有相似之处,所以把小屋取名为‘烟艇’;那么,有些舟船的高大明亮、深邃富丽甚至超过了宫室,您难道也把这些舟船称之为‘屋’吗?”对此,就引发了作者一大通的议论,而其主旨即在于下面这句:“意所诚好而不得焉,粗得其似,则名之矣。”也就是说,作者虽然身困于小屋之中,但心所向往的却是“烟艇”;现在二者既有某些相似,那就何不借给小屋取名为“烟艇”,以之寄托自己的志趣,填补“求而不得”的心理缺憾?文章就用“逗人悬念”的方法开头,然后结出本文的主题:“虽坐容膝之室,而常若顺流放棹”——即是:身居陋室而心怀烟波浩淼的隐逸生活。
这里,有一个问题应该说清:在古代文学作品中,“烟艇”这个词语实际已成了隐逸生活的象征。古代文学作品中常有这样的现象:某些词语,或某种意象,由于历代作者反复在相似的感情环境中使用,因而就变成了一种特定的感情符号或感情象征,其中凝聚了一定的心理积淀,蓄储了一定的心理信息。比如,一提到“寒砧”二字,人们便会联想到闺妇对于征夫的思怨;而一提到“长亭”二字,人们心头马上又会涌现出“两情依依,难舍难分”的心理体验。而本文题目所标的“烟艇”二字,也同是这样一个“感情象征”;它所象征的,便是人们对于“放舟乎烟波之中”的隐逸生活的无限向往之情。这个“感情象征”的形成,时间很早,其源似乎可以推溯到《史记》中所记载的范蠡,他于辅助勾践灭吴之后“乃乘扁舟,浮于江湖”。这里就隐约出现了“烟艇”的“雏形”。后来,有许许多多文人又进一步对之“加工”,就形成了对于“烟艇”的更加生动优美的描绘。举其最常见者,如中唐人张志和,自称“烟波钓徒”,其平生大愿是“浮家泛宅,往来苕、霅间”;而他的“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渔父》词,就更为他的“烟艇”生活披上了一层“诗”的美丽外衣。再如苏轼,在他有名的《前赤壁赋》中也出现过如此旷逸的意境:“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这里的“一苇”和“一叶扁舟”,实际上也就是“烟艇”的另一种表现形式。至于陆游本人,他对“烟艇”生活亦即隐逸生活的向往,我们更可举其《澄怀录》中对朱敦儒隐居生涯的记述为例:“朱希真居嘉禾(今浙江嘉兴),与朋辈诣之。闻笛声自烟波起,顷之,棹小舟而至,则与俱归。”请看,朱敦儒放舟于烟波之间,吹短笛而唱渔歌的隐逸生活就是何等逍遥自在,优哉游哉!所以,陆游把自己的小屋命名为“烟艇”,就明显地寄寓着他对这类隐逸生活“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的无限企慕之情。对于这种生活理想,他在本文里也作了具体而生动的描写:“得一叶之舟,伐荻钓鱼而卖芰芡,入松陵,上严濑,历石门、沃洲,而还泊于玉笥之下,醉则散发扣舷为吴歌,顾不乐哉!”在这段话中,我们似乎看到了古代无数高人隐士的身影,也似乎预见了他在晚年所作《鹊桥仙》词中所勾画的“自我形象”:“一竿风月,一蓑烟雨,家在钓台西住。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潮生理棹,潮平系缆,潮落浩歌归去。时人错把比严光,我自是无名渔父。”故而,陆游之为小屋取上一个奇特的“烟艇”之名,实有深意存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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