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零摩托车换成了乡卫生院的白色小面包车,撞破崎岖山路,撩起半山黄尘,直奔八十里外的鸢城而去。
进了鸢城人民医院急救室,一阵手忙脚乱,二小子总算被救活了;但他们全家的厄运仿佛才刚刚开始。
第一次手术后,李代芬捧着买来的一碗小米粥,准备喂小儿子,倔强的丁小鹏竟然自己坐了起来,嘴里说着:“娘,我自己来。”
伸出手,却接不过母亲手里的碗,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没了,只剩了两根光秃秃的打着绷带的手臂。本来瘦削的小脸,两只眼睛显得突兀的大,眼神里全是不解和恓惶。
那天晚上,父亲回村去凑医药费去了,只剩下母亲陪着他。他突然发现,以前的事,他都已经记不得了;仿佛那道电弧,斩了他半截脑子。
他问母亲:“娘,我的手咋了?”
李代芬看了看儿子,压低了声音说:“你个熊孩子,自己闯了祸,摸了电门,竟然忘了!”
他赶紧追着问:“娘,我的手,还能长出来吗?”
娘低下了头,不再回答他;但他分明看到,娘背转身偷偷抹了把眼泪。
那个晚上,他一宿没睡。
夜深人静时,看母亲伏在床边打起了盹,他无神地举起手,借着从窗玻璃投射进来的微弱的走廊灯光,看着两根光秃秃的双臂,悄悄流下了泪水。
锥心的疼现在不仅仅在身上,而是扎进了心里。
一连几个月,丁小鹏做了四次手术。两条胳膊,变得一次比一次短;到最后,左胳膊从肩头被齐刷刷地截掉。右胳膊,只剩下了拐肘以上的一小截,裹着绷带,看上去,就像一根白色的枯树枝。
这几个月里,丁小鹏经常疼得整宿睡不着,闭上眼睛,眼帘上就印满了大大小小的手。
偶尔入梦,总是梦见自己重新长出了新手,就像小鸟长出了翅膀一样,轻轻舒展,竟然可以在天上飞。
梦碎就是心碎时。
醒来望着自己空荡荡的袖管,幼小的他变得性情烦躁,整天一副冷脸示人;要么不理不睬,要么就是冷言相对,让人下不来台。
愁容开始堆满父母的脸。
一向坚强冷静的母亲李代芬也开始摇头叹息,扯动着丈夫丁祥贵的头也货郎鼓一般不停摆动。
家里的钱很快花光了,随着李代芬的一声声叹息和嘱咐,丁祥贵开始一次次地在鸢城和唐家洼之间往返。
先是卖猪,卖羊,卖鸡;卖掉了李代芬唯一的嫁妆,一副祖传的银手镯;家院里的几棵梧桐树也被伐倒卖了;最后,丁祥贵从亲戚家开始借钱,最终借到了四邻,直至借遍全村。
每次丁祥贵从村里回来,从衣兜里掏出越来越薄的一叠叠钞票,还没攥热乎,眨眼的功夫,就飞进了医院收款室。
直到有一天,丁祥贵被主治医生丁大夫叫到医生办公室,被告知赶紧还清欠款时,他堆着笑脸央求:“丁大夫丁大夫,看在本家面上,再宽限几天吧,家里实在没钱了。”
那时的医院还算客气,没有因为欠费而停药,但医生催款的声音越来越生硬,脸色也越来越难看。直到那天上午,丁大夫黑着脸,下了最后通牒:“赶紧交钱吧,否则,你们出不了医院大门!”
于是,李代芬和丁祥贵在医院走廊里唉声叹气了大半天。最后,丁祥贵再次提出了那个馊主意。
一、惊魂夜逃
那是初秋的一个晚上。白天还有些炎热难当,知了无休止的叫声吵得人心烦。
夜幕降临时,气温终于变得少许凉爽,吵嚷了一天的知了也难得地安静下来。
微风吹着病房楼前的白杨树叶子哗哗响,像一群调皮的小手在不停地瞎拍。
到晚上十点时,丁祥贵已经出出进进了病房好几次。每次进来,他都是偷偷瞅妻子一眼,就赶紧低下头;手一霎也没停止忙活。
他悄悄归拢了从家里带来的各种物品,把它们用一个旧包袱捆扎好,放到床底下。
那里面有他们带来给儿子陪床的全部家当,一床破被子,几件旧衣服,一个茶缸和一只脸盆。
做这些事时,他的手不停颤抖;有几次,被李代芬悄悄扯开,女人瘦弱的手反而更利索地捆扎好了绳结。
真正下了决心,出主意的丁祥贵,竟然比不上勉强答应的李代芬更冷静,更沉着。
丁祥贵偷偷看着同室的病友和那些陪床的人,嘴里是敷衍了事的客套,眼神里却是几分真切的期盼,盼着他们快洗刷,快睡下。
同时,他也劝儿子快睡。
丁小鹏那时候已经基本摆脱了疼痛,能每晚睡个囫囵觉了。
但他今晚隐隐有个奇怪的感觉,总觉得父母有些异样,觉得会发生点什么。
于是,他貌似闭着眼,眼神却透过眼皮,在一片暗红色的光晕里,逡巡着病房房间,等待着,准备着。
房间里终于熄了灯;是丁祥贵主动去关掉的。
病友们和陪床的家人终于发出了或高或低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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