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病房中,马丁·斯科特口中“术后昏睡中”的伊利克森正躺在病床上。他侧着头望向床边坐着的男人,失血苍白的面容陷在洁白柔软的枕头里,金发散乱,湛蓝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的嘴唇露出一点点的笑容,声音依然显得很是虚弱,他轻声喊道:“尼古拉……”
尼古拉·弗兰德斯·拉瓦尔闻言,停止了削苹果的动作,神色冷淡地看向伊利克森。他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但多年相处的经验让伊利克森知道对方显然生气了。
“那只是个意外……”他底气不足地小声说道。
“你明明知道对方会被激怒还要选择撞上去,那就不是意外。”尼古拉说道,又重新低下头削苹果,他有一双艺术家的手,骨节分明而手指修长,运转自如且非常好看,“伊利克森,我希望你的确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
“我当然清楚呀。”伊利克森显得有些急了,他想要从病床上撑起身来,又因为全身的脱力而软绵绵地倒了回去,他孩子气地撅了一下嘴,把洁白柔软的被子一直拉高到下巴,“我很清楚的。”
他认真地学舌道:“‘这就是足球’,我不后悔的。”
“你确定自己是为了足球?”尼古拉手头的小刀偏了一下,一小片苹果随之飞入了垃圾桶中,法国人显然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怒火,“我们说的根本不是一件事,你完全没考虑过保护自己。不要对我说我不懂足球,我的确不了解它,但你宁可冒着对方失去理智下黑脚的风险也一定要拼下去,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健康根本就不重要?”
“当然不是!”伊利克森着急地分辩道,“可是对我来说有更重要的东西……”
“够了。”尼古拉说道,同时闭上眼睛,示意终止这个话题。他不确定自己再说下去会不会和伊利克森吵起来,尽管他们都不是喜欢吵架的人。法国人想起那天在球场上他望远镜捕捉到的画面——他的教子噙满泪水地躺在那个葡萄牙男人的怀里,左膝以下以一种不正常的姿势弯曲着。他向搂着他的人露出了微笑,那个笑容是如此令人心碎。
“伊利克森。”尼古拉轻声说道,“你是在为我之前的错误惩罚我吗?是的,我承认,在你小时候我并没有很好地尽到一个教父的责任。我收养你只因为我是你法律上的教父,并且我对你的父母亲有情分。但是不要怀疑我如今对你的感情,我真心把你当做我的孩子来看待。”
“我知道的呀,尼古拉。”伊利克森又冲着他笑了,双眸弯如月牙,“教父,我也爱你。就算一开始没有做到最好,那对我来说也是很好的了。”
尼古拉在心中无声无息叹了口气。
总是这样的,伊利克森总是如此善于使爱他的人倍感无地自容。这个男孩是由他抚养长大的,甚至可以说他性格中很大一部分的形成都受到自己的影响,比如说那种空灵又孤独的气质,比如说那种近乎浑然天成的古典优雅。很长一段时间尼古拉是为此而自得的,直到另一位拜访的朋友猝然点醒他,他现在在做的事根本不像是在养孩子,而像是在塑造一件艺术品。
尼古拉被这句话给惊醒了。
无怪他此前的疏漏,尼古拉·弗兰德斯·拉瓦尔从未抚育过儿童,又是一名性格古怪孤僻、离群索居的单身汉,自然对孩子的成长不甚了解。可以说,假如不是萨米特夫妇猝然出事,他也绝无接手一个孩子的打算。伊利克森与别的孩子不同,他很早就展现出一种常人身上很难见到的罕见特质,尚是孩童的他便拥有一种敏锐独特的丰盛感知力,他的天赋表现在他纯粹明亮的心灵中是如此独特。或许常人捕捉不到这种独特的天赋,他们认为孩子都是天真的,天真与天真之间没什么不同。然而尼古拉绝非常人。像伊利克森这样天然便带着类于艺术品的光泽柔晕,像他这样罕见而独特的美好材质,对于一个迷恋艺术的男人而言,吸引力几乎是致命的。
他并非是有意地在塑造他,那只是一种依赖感性的艺术家近乎本能的行为。他的住宅古典与现代交织的奇瑰风格、他典藏的上世纪文学艺术作品,兼之尼古拉本人新锐超前的眼光和思维,使得伊利克森在一种极为独特的环境中长大。他的童年时期既丰盛,也荒芜。而这种经历实在是不可复制的。尼古拉用最本源的纯粹美学帮助他保有心灵独特的天分,又用音乐、绘画和多国语言来启迪他的智力。当那位朋友的提醒使尼古拉猝然从自得的美梦中惊醒过来时,伊利克森已满了十一周岁。而尼古拉也直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伊利克森是一个理当享有幸福快乐童年的孩子,而非自己把玩的艺术品。纵然这个男孩的心灵有着独特的感受快乐的天分,没有因此沦为一尊精致美丽的木偶,亦不能抹杀自己此前的失职之处。
之后尼古拉一度不敢下手矫正伊利克森已经逐渐养成的性情,法国人以全新的目光仔细观察自己的教子,愈发感到他身上原先的、那些应当是承袭自自己朋友的特质有多么动人。他看似塑造了伊利克森的许多方面,比如他对艺术敏锐的感知力,浑然天成的古典与优雅,以及那种使人移不开目光的空澈灵动感。然而,伊利克森身上最可贵的东西,那些纯粹与欢乐,那些天真和友善,似乎都是由他与生俱来的性情所传承。尼古拉不过是受到原石之中光芒引诱的匠人,悉心为其开采出内里的珍奇玉石,然后自以为地雕饰出了一些形状。人们所称赞的。仍然是这块材质本身美好的质地与淡淡的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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