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安走在前头,没去理会身后两人耳语,径直走过一些味道恶臭的屋子,再右拐走进一条长巷,尽头一座破旧的小院子,腥臭味尚不算太重,那点气机源头便隐于此。
小院木门尚算完好,陈长安敲了敲,还未开口,里面便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骂道:“大晚上的,敲你的棺材板啊,这里已经住人了,自己找别的地方去。”
陈长安不禁哑然失笑。
这样的烟火气息,已有好些年没见过听过了。
先前遇上的那些人,除去陈时宁带着世俗烟火之外,其余人要么清冷孤傲不染纤尘,要么说话做事暗藏玄机晦涩难懂,让人极难心生亲近。便是宋木偶和李渔,那个时候即使软玉在怀,他也觉着佳人如梦,一旦梦醒过来,一切也便就散了。
所以大多时候,陈长安都只是不近不远地看着,害怕得到,也不愿失去。想来,到底是他眼界狭窄,太过自艾自怜了些,总觉着自己不过是只井底蟾蜍,没那个好命。
正出神间,屋内又有一个少女的声音,嗔怪道:“爷爷,你怎么骂人呢。齐哥哥总说世道不易,咱们这些人应该互相帮衬才是。别人这么晚了还没找到住处,这么冷的天,肯定要冻坏了。这屋子又不是咱们的,让人家住一晚也没什么。”
苍老声音冷哼了一声,气呼呼道:“齐再道那小子害人不浅,小石头可没回来,爷爷我又喝了点酒,等下进来的要是良善之辈也就罢了,万一要是心肠歹毒之人,你还帮衬什么?到时候人家要是做点坏事,爷爷我拼了命也是打不过的。”
少女声音停顿片刻,若有所思道:“爷爷你说的也对,不过院门好像没栓好。”
“啊?那你守好屋子,爷爷赶紧栓去。”
陈长安耳力极好,屋里的对话听得分明。等到院内人靠近院门时,他手掌轻拍了一下,两扇紧闭的木门瞬间打开,露出一脸惊讶的老人来。
须发皆白,明显瘸了只脚的老人,见着陈长安眼神微微一缩,等再见到他身后跟过来的齐再道和小石头,眼底那抹神情一闪而逝。
小石头望着月夜下愈发显得出尘的陈长安,扯了扯齐再道的衣袖,虽有些害怕,但还是耐不住好奇,小声问道:“齐哥哥,他怎么知道我住这里的?”
齐再道没说话,院内的跛脚老头却是听的清楚,赶紧上前几步,拉过这么晚才回来的小石头,敲打着他的脑袋,训斥道:“小兔崽子,就知道敲门,你不知道张嘴说话啊?”
“我…不是我…”
“什么不是你,我听方才的敲门声就知道是你,方才爷爷骂的就是你。”
“我…”
“还犟嘴?”老人狠狠瞪了小石头一眼。
略微有些迷糊的小石头立马没有作声。
老人好似这才看见陈长安一般,赶紧对着他点头哈腰,一脸谄媚道:“公子大驾光临,小老儿有失远迎,还望公子恕罪,恕罪。”
陈长安嘴角含笑,也没去装腔作势摆出世家公子身份,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几眼跛脚老人。
记忆里,陪伴他十几年的林牧之,当初好似也是这样照顾自己。他曾经最大的野望,是有一天回边陲给老人重新修一座坟,结果徐静瞻直接毁了所有。
他当然要回去新立一座衣冠冢,只是在此之前,需得以仇人头颅祭之。否则他有什么脸面,去祭一壶春归。
陈长安收敛情绪,温声笑道:“老丈多礼了,我并非什么世家公子,无权无势的,方才吃饭的钱,也都是身后这位公子付的。”
跛脚老头一身破旧棉袄,闻言仔细打量了番陈长安的白色锦裘,目光落在他腰间那柄长剑上,再看了眼站在身后低眉顺眼的齐再道,哈哈笑道:“公子说的笑话真是有趣儿。”
小石头到底还是怕陈长安,生怕爷爷惹恼了他,轻微拉了拉老乞丐的衣衫,小声道:“爷爷他说的也不算假,齐哥哥为了他,都把老宅抵押了。而且他很凶的,你说再多的好话,他也不会给钱。说不好,还会刺你一剑。”
小石头说的心有余悸。
老人显然被这个说辞吓了一跳,微微后退几步。狐疑地看了眼小石头,又看了看气势明显不凡的陈长安,最终许是想明白世家子弟根本不会来这种鬼地方,醒悟过来,自己讨不得丝毫好处。
于是他也不管陈长安身份是真是假,一张老脸拉了下来,扯着小石头的耳朵骂道:“你个小兔崽子,今天的铜板还没交呢,年纪轻轻的就想吃白食啊?看爷爷不打断你的腿。”
一边说着,一边扯着小石头的耳朵进了里屋。
齐再道乐呵呵地看着陈长安。这位自入世起就光环在身的离州公子,能来这等污秽之地,已经超出预期太多。眼见他面对老乞丐天翻地覆的变脸也不动怒,眼神里的平和,绝不是做做样子,而是那种无有贵贱的平等。
这让自诩腹有春秋大义的齐再道,刮目相看。
他之所以看重陈长安,愿意不顾一切地追随他,主要是因为离州的前途和势力,与陈长安自身如何并无多少干系。
但此刻,这个卖艺不卖身的书生,却微微动了些念头。
也许这位离州公子,真的能开创圣王之治。
陈长安平心静气地看着进屋的两人,微笑道:“还真是势利啊。”
齐再道深以为然,点了点头。
这是座老院子,相较一旁碎砖烂瓦杂草丛生的破败院落,无疑要好上太多。整个院子约有几丈长宽,院内明显是被修整过,除去一口古井外,还有一株百十年的老槐,冠大如盖,遮住了半个院子。树下一桌一椅,桌上一些瓶瓶罐罐,方才在外面还有腥臭,到了院内便荡然无存,甚而还带有淡淡清香。
齐再道说,这座小院,是老乞丐抢过来的,曾跟人拼过几次命,后来余庆楼的掌柜出面说了下,这个院子才落到他们头上。
院内如今的一点一滴,都是老乞丐清理出来的,早些年还一度蛇鼠横行,不过老乞丐这只老餮到来之后,蛇鼠就此绝迹,再想翻出一两只来,除非是祖坟冒青烟了才行。
陈长安静静听着,院中槐树上残雪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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