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从奉旨休妻后,皇帝封其为南郡公。
下一月,拓跋焘依武威公主的心意,将汉人和鲜卑人的民间婚俗融为一炉。
这场婚事筹备得仓促却不失隆重,朝中大臣们心知肚明,这是皇帝对李云从的安抚,也是给武威公主一个体面的归宿。
平城里,勋贵们议论纷纭,有人笑李云从攀龙附凤;也有人叹武威公主二嫁,终是选了情投意合之人。
婚前二三日,李云从下催妆礼。
他亲自挑选了十二对金缠枝纹银盒,内盛胭脂水粉、珠钗步摇,皆是平城里最时兴的样式。
聘礼递进武威公主府时,拓拔月正与阿母闲坐一处,说起往事种种,俱是唏嘘不已。
四月十五日,南郡公府外的西南角,露天设出一青布帐幕。
这青庐足有三丈见方,四角以青铜镇兽压住帷幔,帐顶缀满五彩丝绦,随风摇曳时如流云翩跹。
帐内铺设着新编的苇席,其上又覆了层猩红毡毯,毯缘用金线绣着并蒂莲花。
吉时将至,宾客陆续入席。鲜卑贵族穿着窄袖胡服,腰间蹀躞带上悬挂的银饰叮当作响;河西士人则广袖博带,玉组佩随步伐轻轻相击。
吉时一到,喜娘在左,公主家令在右,拓拔月经毡席踏入青庐。
她今日的婚服极是讲究,上身是鲜卑式的窄袖绣金襦裙,下身却是汉家女子的十二破长裙,腰间束着蹀躞带,既显英气,又不失柔美。
婚服勾勒出她窈窕身姿,轻盈的步子似涉水凌波,微微频频。
精心修饰的脸颜,被隐在满月般的团扇之后,别有一番含蓄情致。
这般情形,若是在彼此青春年少之时,他们应该是世上最幸福的一双人吧?
然而,事易时移,她已有一个十余岁的女儿,而他也被迫娶妻,又被迫休妻,成了无情无义之人。
李云从不敢再想下去,极力抑住心绪。
伴在一旁的贾秀,微笑着念起《催妆诗》来:
“雾夕莲出水,霞朝日照梁。何如花烛夜,轻扇掩红妆。良人复灼灼,席上自生光。所悲高驾动,环佩出长廊。”
要催妆,自有催妆诗,夫郎或是好友皆可吟诵。
念着公主的身份,李云从又是个庄重人,与他交好多年的贾秀,便自告奋勇地前来献诗。
贾秀念诗时,目光温和,似有深意。
安乐公主离世后,他虽一直未娶,心性却愈发豁达,不再郁郁寡欢。因安乐公主生前与武威公主最要好,且一直想撮合拓拔月和李云从,贾秀便对此事极为在意。
他今日来,既是为好友贺喜,更是在替亡妻完成一桩心愿。
依着礼俗,夫郎迎得新妇之后,不可使之步履着地。
李云从俯身将备好的红毡又铺展一截,拓拔月每迈一步,他便在前方转毡相接。
这般三转其毡,终于行至青庐中央。他抬手时,指尖几不可察地轻颤,终于缓缓揭去那柄掩面的团扇。
入目处,是染上岁月风尘,但却不改丽色的面容。
眼尾细细的纹路被脂粉遮掩,唯有笑起来时才会若隐若现。
他含笑看她,一泊脉脉眼波,似能融了她去。
她的面上飞起红霞,眼珠一转,唇边绽出轻悦一笑:“我们,是同路人,也是枕边人。”
李云从怔了怔,携了她手,道:“是。
多年前,他说:“不如我们互相成就吧,我就攀你这高枝,你也靠我这肩膀,如何?”
她应:“你有鲲鹏意,我亦有凌云志。你我自然是同路人。”
那时,未曾想到,有朝一日,他们不只能携手同行,还能结发枕席。
拓跋月一时心中恍惚。
而今,人事已非,但这份默契存留至今,犹在心中荡漾不息。
对视的二人,自是情意缠绵,贾秀立在一旁,也偷偷抹了泪。
不觉想起亡妻生前常说:“阿月该配云从。“
现下,总算如愿。
宾客散尽,李云从步入洞房。
明珠莹莹,映得满室生辉,却照不尽二人眼底的千言万语。
逾时,李云从执起一剖为二的葫芦,要与拓拔月喝合卺酒。
拓跋月眼波微动,似笑非笑。
“你还记得么?我们差点就喝合卺酒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回忆的尘埃。
李云从指尖微顿,目光落在她脸上,思绪却已飘回太延五年的姑臧城。
那时,魏军刚刚攻下凉州,满城烽烟未散,他们在酒馆偶遇。
皇帝出尔反尔,不肯允她和离,更不许她改嫁于他。他心中郁愤,却终究无可奈何。
偶遇拓拔月,他不是不想与她交颈缠绵,但最终却不敢动她——是爱,也是敬。
终于,他们说出先做同路人的盟誓,他把案几上的葫芦裂成两半,斟了满满的酒,但却只说,别无他意,不过是想与她共饮……
“这一次,是真的。“李云从低声道,眼角微微湿润。
终于喜结连理。
年轻时,曾无数次幻想过这一日,可真到了此刻,心绪却是如此复杂,是喜悦,却也是唏嘘……
拓跋月轻握住他的手,指尖温热。
“不晚,“她低语,“只要是你,何时都不晚。“
他心中一荡,暖暖的有些疼。
不自禁的,他倾身过去,一点一点地吻着他的新妇,像是要把错过的岁月,一点一点补回来。
夜风掠过檐铃,把十余年的遗憾与思念,都摇成了细碎光影……
东方既白,拓拔月从酣梦中醒来,见李云从正撑着头偷看她,登时面上浮出霞色。
“你没睡?”
“睡不着。”
“怎么了?”
“我怕我醒过来,发现这是梦。”
拓拔月噗嗤一笑,轻轻掐他胳膊一把:“疼吗?”
“疼,”他点点头,“看来是真的了。”
他展了展臂,将她拥入怀里,又狡黠一笑:“其实,在酒馆那日我骗了你。”
“什么?”
“我是真的想和你喝合卺酒的,我……”他哽咽道,“但我方才答应你,要做同路人,怎可食言?”
“云从……”
“我在……”
他用下颌蹭蹭她的头。
“悟已往之不谏。”
他怔了怔,温柔地接了话:“知来者之可追。”
“云从,从今往后……”
一语未毕,急切的叩门声乍然响起。
“殿下!小郡主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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