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李云从便换了常服,出了公主府,驱车往城东的悬医阁。
李云从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药香扑面而来。
父亲李宏正在柜台后称药,白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挽着,听到门响头也不抬:“今日不接诊,取药的稍后再来。”
“阿父,是我。”
李宏这才抬头,皱纹里夹着几分惊讶:“云从,这个时辰你怎么来了?”
“今日休沐,昨夜公主服了药,睡得沉,”李云从低声解释,目光扫过药柜上齐整的小抽屉,“有些日子没见阿父了,你老可好?”
李宏放下药秤,从柜台下取出一个锦盒:“正要找你。前日有个宋国的药贩过来,我从他手里买到了这个。”
锦盒打开,里面是几块琥珀色的块状物,泛着温润的光泽。
李云从面有喜色:“天竺黄?这么纯的成色……”
“正是,”李宏小心地合上盖子,“我记得英如一直想要这个,她那个咳疾……我想着给她送去。”
李云从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锦盒边缘。
于英如,他被迫休弃的前妻。起初,皇帝为了公主的声誉,降旨让李云从娶于英如,等到沮渠牧犍死了,皇帝又命他休妻再娶。
娶拓跋月,是李云从的夙缘,可于英如又何其无辜?
早知如此,当初皇帝又何必强迫她呢?
之前,阳英一怒之下,带着于英如搬去了城南老宅。自那以后,李云从为避嫌,便未前去探望。
不过……眼下……
“她……咳疾又犯了?”李云从声音发紧。
李宏叹了口气:“上月我和你小姨正巧遇上。她说,英如最近咳得厉害,夜里常睡不着。”
李云从将锦盒收入袖中:“我和阿父一道去。”
李宏忖了忖,摇摇头:“这不好罢。”
“我与公主心意相通,她不会责怪我的。我既知她生病,若是不去,心里过意不去……”
他垂着头,从头至尾他都遭人摆弄。倘若,一开始他便能如愿与拓跋月成婚,又何至于生出这些波折?
城南比城东更为萧条,石板路缝隙里长着枯黄的杂草。
老宅门前的槐树掉光了叶子,枝丫如瘦骨嶙峋的手指,突兀地指向灰白天空。
李云从抬手叩门,铺出沉闷的声响。无人应答。
“奇怪,这个时辰应该在家才是。”李宏皱眉,试着推了推门。
门竟没锁,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父子俩对视一眼,李云从率先迈过门槛。
院中落叶未扫,石桌上积了一层薄灰。正屋的门上挂着一把铜锁,窗纸完好,不似遭了贼的样子。
“英如?阳英?“李宏唤了两声,只有风声回应。
李云从绕到侧屋,发现厨房门虚掩着。
推门进去,灶台冷清,但角落里堆着些新鲜菜蔬,显示不久前还有人居住。墙上用炭笔写着几个字:“外出,勿念。”
那字迹清秀中带着几分力道,是阳英的手笔。李云从盯着那四个字,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了。这分明是留给他们父子看的——于英如知道他们会来。
“也不说说去向,”李宏无奈摇头,“把天竺黄放在厨房吧,她们回来就能看到。”
李云从默默取出锦盒,放在灶台最显眼的位置。就在灶台前,还放着三只青瓷碗,碗底绘着颜色各异的几只小鱼。
这小鱼看得李云从一怔。他想起,这是于英如在他们和离之前买的,当时,她说,她见这小鱼各有异趣,又像是一家人,便尽数买下。以后,若是有了孩子,便用得上了。
他知道,于英如在含蓄地提醒他,他们该要一个孩子……
“走罢。”李宏见儿子发怔,拍拍他的肩,“公主那边离不得人太久。”
回程路上,李云从一直沉默。
经过一家酒肆时,他突然道:“阿父,我想喝两盏酒。”
李宏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去吧,不要贪杯。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你也磕过头了。”
他说的是,李云从奉旨休妻之时,给于英如磕的头。
饶是如此,李云从仍觉歉疚。
见儿子不作声,李宏又叮嘱一句:“我回悬医阁。记住,申时前务必回府。”
酒肆里人不多,李云从选了最角落的位置。
三杯烈酒下肚,微醺,李云从轻轻闭了眼。
浮上心头的,却并非是他深感歉疚的于英如……
一片混沌中,忽有骏马飞驰。旋后,他被那骏重重摔落山涧,醒来之后,他顾不得检视周身伤痛,心中唯有一念:若不能星夜兼程赶回平城,怕是要眼睁睁看着拓跋月嫁作人妇了……
李云从蓦地睁开眼,心中渐渐释然。他心中从无于英如的痕迹。
同是奉旨成婚,于英如却不再当他是师兄,显出做新妇的温柔小意。
也许,他觉得歉疚,只是因他与她的心意不同。
“李尚书,真是巧啊。”
倏尔,一道浑厚的男声,在耳畔响起。
李云从抬眸,见司徒崔浩站在桌前,一身素色儒袍,手持一卷竹简。
“崔司徒。”李云从勉强打起精神行礼,“请坐。”
崔浩落座,将竹简放在一旁:“李尚书独自饮酒,可是有烦心事?“
李云从摇摇头:“只是路过歇脚。崔尚书这是.……”
“刚在中书学讲学,”崔浩招手要了一壶神曲酒,“昨日倒是遇到件趣事……郡主来中书学赏菊,之后便说要跟司马家的二郎学隶书。”
李云从眉头一跳。沮渠上元去中书学赴约一事,他也知晓。
不过,沮渠上元归来后,并未提起此事。
“司马郎君擅隶书?”
崔浩抿了口茶:“司马家子弟皆通文墨,金龙尤善隶书。只是……”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郡主似乎对二郎有些心思。此事,公主他可知情?”
李云从心中一凛。
沮渠上元与司马金龙交好,不是什么秘密。
其实,崔浩问的不是“知情”,问的是公主的态度。
想起沮渠上元曾拜崔浩为师,李云从遂直言不讳:“知慕少艾,公主也乐见其成。”
“既如此,”崔浩笑道,“那我便知分寸了。多谢李尚书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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