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真君六年六月初,夏意已浓,蝉声渐躁。
武威公主府内,镇日里皆是安静无比,生怕惊扰了拓跋月。
再次妊娠,已近三月,此番妊娠反应却异常剧烈,不仅呕吐不止,天旋地转难以起身,数日前竟还见了红,显是小产之兆。
府中医士进出频繁,汤药的气息终日弥漫在望舒楼内。
李云从告了假,日夜不离地守在榻前。
看着妻子苍白憔悴的面容,李云从心中揪痛不已,喂药拭汗,极尽呵护,恨不得代她承受所有苦楚。
“云从……”拓跋月虚弱地睁开眼。
入目处,是李云从眉间那一抹忧色,浓得化不开。
“早知如此,我……我便……”他懊恼不已。
拓跋月又好气又好笑:“便如何?不与我好了?那可不行……”
“我……总之,是我的错。”倏尔,他笨口拙舌,说不出囫囵话。
她笑了笑,声息细若游丝:“我没事……你别总守着……公务要紧……”
“别说话,好好歇着。”李云从握住她微凉的手,轻声安抚,“什么都没有你和孩子要紧。至尊北巡未归,朝中并无十万火急之事,你安心便是。”
他方才作如是想,却不妨,就在这日下午,宫城中突然快马传出消息:至尊銮驾已至平城近郊,即将回宫!
消息来得突然,李云从作为都官尚书,于情于理都必须即刻前往迎驾。
他万分不舍地看着榻上的妻子,拓跋月却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推了推他:“快去……我这里有太医和晴岚……莫要失了礼数……”
李云从只得再三叮嘱诸人一番,这才匆匆换上朝服,策马赶往皇城。
城门外的迎驾队伍肃穆无声,李云从按品秩站定,心中却莫名有些不安,至尊回銮似比预定的早了许久,且事先并无太多风声。
銮驾至,旌旗蔽日,甲胄森严。
皇帝拓跋焘端坐于御辇之上,龙威燕颔,令人望而生畏。
陡然间,他的眼珠转了转,眼风扫过迎驾的群臣,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依礼迎驾完毕,众臣正待随驾入宫或散去,却见一队禁卫军无声地围拢上来,为首的殿中尚书长孙渴侯面无表情道:“至尊有旨,请诸位臣工暂留宫中,不得离开。”
并非针对某人,而是所有与崔浩编纂《国史》一事能扯上关系的官员,无论是直接参与者如秘书郎吏,还是曾表示支持赞赏的朝臣,甚至如李云从这般与崔浩有往来者,皆被“请”至宫中几处偏殿“休息”,实则形同软禁。
殿门被无声地合上,隔绝了内外。
李云从心中猛地一沉,那股不安感瞬间达到了顶点。
出大事了!定然与那《国史》石碑有关!
他设法与被羁押于此的几位臣工低声交谈,拼凑出了事件的大概轮廓:
原来,那立于通衢的《国史》石碑,所书内容依旧过于直白,将拓跋鲜卑早期,不足为外人所道之事,尽数镌刻于石,详备而无所避讳。
石碑矗立数月,往来行人驻足观看,私下里论议纷然。
鲜卑贵族们,见先祖们不甚光彩之事,被如此公之于众,无不感到奇耻大辱,勃然大怒,认为崔浩此举绝非无心之失,而是有意“暴扬国恶”,为汉人士族张目。
积怨之下,竟有宗室勋贵秘密遣人疾驰阴山,向皇帝告了御状。
可以想见,皇帝骤见那状纸时的震怒。
他命人修撰史书,是要确立大魏的正统地位与文明形象,绝非让臣民围观皇室先祖的“野蛮”过往!崔浩此举,是挑衅,是背叛!
弄明白前因后果,李云从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他诧异万分,几乎要脱口而出:“不可能!明明是用的删减稿啊!”
他猛地想起,宗钦那模糊的承诺……难道宗钦并未真的动手?
或是崔浩察觉之后又改了回来?
又或是,有他人从中作梗,方才让工匠们拿到了完整的《国史》?
无尽的悔恨,潮水般淹没了李云从。
他恨自己!恨自己为何深信任宗钦的承诺,为何没亲自去通衢石碑前,逐字逐句审阅核对……
是了,前些时日,太子派遣他去定州办事,方才返回平城,他只顾着照顾孕中不适的妻子,未曾出公主府……若是他及早发现,或许还能有所挽回……
就在他悔恨之际,隐约听到殿外传来消息:至尊已下令收捕崔浩及秘书郎吏宗钦等人,严加审查罪状!崔浩已下狱!
一时间,殿内死一般的寂静,人人自危。李云从咬紧牙关,暗自思忖。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被打开,一名内侍尖细的声音传来:“宣,驸马都尉李云从,永安前殿觐见!”
李云从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压下心中万千思绪,跟着内侍走出偏殿。
步入永安前殿,气氛更是肃杀得令人窒息。
皇帝拓跋焘高踞御座,面沉如水,双目灼灼,似有怒火喷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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