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一菲念着,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佩服与隐隐的心疼,“他当场指出材料本身存在致命史实错误!然后……”
胡一菲的声音低了下去,目光扫过那密密麻麻的字迹:“下面大半页,他一笔一划写的,不是什么标准答案。他在分析,分析在那种‘门第即铁律’的窒息语境下,真正的平等关系为何无法产生。他写到了《霍小玉传》里李益的懦弱背弃,写到了《李娃传》里荥阳公子身份暴露后的挣扎与李娃最终的包容选择……他在考卷上写了‘所谓门阀巨室,不过是权力与话语堆砌的虚妄高地。真正的倾慕,是隔着云泥仍能相望,而非仰望或俯就。心之所向,非关门户,在乎本心。情之所系,应是灵魂对灵魂的平视,而非门第对门第的征服。卑微者无爱,失衡处唯怨。’”
胡一菲念到这里,顿住了。办公室里只剩下窗外蝉鸣的聒噪和空调的低鸣。
一阵风吹过,掀起了那份复印件的一角。
在那片密密麻麻的论述末尾,靠近边缘处,有几个被墨水晕染得只剩模糊轮廓的、极深极重的字迹,笔迹压透了纸张背面。
胡一菲沉默了几秒,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最后那几句……‘妄图以身份施舍者,终成囚徒;屈身以求认同者,永失所爱。所谓责任,并非借口,是选择时的清醒与承担后的赤诚。’字……写得重得离谱,墨都沁透了。我当时站在他旁边,真真切切看到,”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还在目击现场,“看到他写完这几句时,一滴水珠直接砸在了那‘终成囚徒’四个字旁边……糊开了一小片墨迹。不是汗,也不是空调水。他就是……哭了。写完就交了卷,走的时候肩膀绷得死紧。”
空气彻底凝固了。那份复印件沉甸甸地摆在桌上。
那道论述题的文字,像穿越了时空的无声呐喊,震得人心头发麻。
那些沉重的笔画,那滴砸落的泪痕,分明是考场上那个一向冷静自持的孟屿,在用学术的坚硬外壳包裹着内心最深的痛苦与自责,笨拙地回应着那个夜晚3603灯光下,女孩卑微到尘埃里的质疑——“7%的优先级?……卑微者无爱,失衡处唯怨。”
大力静静地站着。午后的阳光穿过窗户,斜斜地落在桌角那沓复印纸上。
她能看到光线下,纸张纤维里嵌着的干涸泪痕细微的凹凸。所有的愤怒、质问,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无声的心潮翻涌。
她伸出了手,不是去拿那份备份卷,而是极为轻柔、极为小心地落在那片被叙述中提及的、可能留有泪痕的位置上。指腹轻轻拂过纸面,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心疼。
“那份卷子……”
大力开口,声音有点哑,但异常平稳,目光从纸面抬起,重新投向陈美嘉,那眼神的凉意褪去了些,只剩下纯粹的、不容置喙的坚持,“被墨污损的是他用来答题的草稿纸。
真正的思路、引证、特别是这些论述,”她的指尖点在那复印件上,“都在他大脑里。他能复原。”
她的语气笃定得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胡老师,请您联系孟屿,告知这个情况。如果需要重新誊写论述部分,他可以回来处理。”
她说完,没有再看桌上那片狼藉的墨痕,也没有看陈美嘉瞬间垮下去的脸。
她只是微微侧身,避开门口刺眼的阳光。阳光穿过她额前细碎的发丝,在她清透白皙的脸上投下几缕晃动的光斑。办公室里的尘埃在光柱中悬浮舞动,时间仿佛被暂时凝滞了一秒。
只有那纸面上曾经落过泪的角落,在阳光的抚摸下,似乎透出一点陈旧却坚韧的暖意来。
而这种近乎倔强的清醒、独立与对某种“平等”的珍视,恰恰是她爱他最深刻的部分之一。
王教授下午递给他的那张闪耀的学术会议邀请函,似乎有了更重的分量。
一个名字被这样解读,一份答卷被这样对待。
他本该是那个书写标准答案的人。
大力沉默了几秒。胡一菲和陈美嘉都紧张地看着她。只见她忽然放下了肩膀上的帆布包,拉开拉链,在里面摸索起来。
“咕咚!”陈美嘉看着那本足以当板砖的硬壳大书被轻轻放在旁边椅子上,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然后她看到大力拿出了一个小巧的工具盒——非常规整的银灰色金属盒,上面有细小的暗纹。
大力打开盒子,里面不是化妆品,而是排列整齐、闪着冷光的精致工具:极细的镊子、尖头刮刀、小毛刷,还有几小瓶标签不明的澄清液体。
她从中取出了镊子和一把极薄的、看起来像手术刀片一样的细长刮刀,走到桌边。
在胡一菲和陈美嘉(主要是陈美嘉)惊愕的目光中,大力小心地避开试卷中央那片最厚、最湿的蓝黑色区域,用镊子夹起试卷那个相对干净、印着“孟屿”二字的左上角。
她的手极稳,眼神专注得像在进行精密实验。她用薄如蝉翼的刮刀尖端,对着卷角边缘已经洇开、但尚未完全吞噬名字的蓝色墨迹边缘,极其缓慢、极有耐心地、用近乎分子的力度,轻轻刮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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