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破之时,茅山涡村笼罩在一片暧昧的雾霭里。老槐树的枝桠在薄雾中舒展,像是上古神话里饕餮张开的獠牙,将晨曦撕成碎片。王婶抻了抻那件压箱底的红棉袄,枣红的缎面在雾气里泛着诡谲的光,像凝固的血痂。她瞥见树影里晃动的黑影,喉咙里滚出半截冷笑:"这年头,连树精都晓得凑喜事了?"
"树精倒比人懂规矩。"李大爷拄着雕花拐杖从雾中踱出,拐杖头上的铜狮子在青石板上啃出清脆声响,"七年前这槐树遭雷劈,村里人可都劝砍了烧柴,偏生一尘他爹拦着,说这是龙王爷的犄角。"他忽然剧烈咳嗽,吐出的痰在石板路上绽开墨绿的花,"如今倒好,龙王爷的犄角上挂红绸,也不怕折了寿数。"
王婶正要反唇相讥,忽听得西头传来瓷器碎裂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阿秀娘攥着半截粗瓷碗,站在院门口浑身发抖。她脚下碎瓷片里躺着只死老鼠,肚皮朝天,四爪蜷成诡异的莲花状。
"作孽哟!"王婶一拍大腿,"这是撞客了?"
阿秀娘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痰音,突然直挺挺向后倒去。人群炸开锅时,一尘从雾中冲出,接住母亲时嗅到股腐臭味——那味道从母亲衣襟里渗出,像浸了三年头的咸菜卤。
"让开!"他抱起母亲往卫生所奔,余光瞥见村东头开来辆黑色轿车。轮胎碾过村口石桥时,桥下忽然腾起群白鹭,凄厉的鸣叫惊得车头一偏,险些栽进冬日干涸的河床。
这场意外像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婚礼表面漾起细碎涟漪。当一尘抱着母亲冲进卫生所时,阿秀正对着镜子描眉。她从镜中望见未婚夫煞白的脸,手一抖,眉笔在额角划出道墨痕,活像戏文里开天眼的判官。
"娘她……"一尘话未说完,阿秀已抓起绣着并蒂莲的嫁衣裹住婆婆。那嫁衣本该今夜披在她身上,金线绣的鸳鸯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倒像是披了层鱼鳞。
卫生所的消毒水味混着腐臭,熏得人眼眶发胀。村医老刘翻开阿秀娘眼皮,手电筒光柱里,瞳孔缩成麦芒状。"中邪了。"他合上听诊器,金属碰撞声清脆得瘆人,"昨夜是不是去了村西乱葬岗?"
阿秀突然想起三日前,婆婆挎着竹篮往西山去,篮底露出的黄纸角在风里扑簌。她当时只当是给亡夫烧纸,此刻却觉得后颈发凉——乱葬岗那片坟地,正是要建农业示范园的选址。
锣鼓声就是在此时炸响的。村支书老王带着考察团闯进来时,一尘正用棉签蘸着碘伏给母亲擦手。那些穿西装的城里人簇拥着个戴金丝眼镜的年轻人,他手中的平板电脑蓝光映着满墙锦旗,倒像是群星捧月。
"周教授,这是我们村的卫生所。"老王搓着手陪笑,"别看地方破,去年才通了自来水……"
周教授的眼镜片泛起层白雾,他摘下来擦拭时,露出眼底青黑的眼圈。"王支书,您说的有机农业示范园,选址在……"
话音未落,阿秀娘突然直挺挺坐起,枯枝般的手指戳向窗外:"坟地!不能动祖坟!"嘶哑的喊叫惊飞了梁上的燕子,考察团里响起零星嗤笑。
一尘按住母亲肩膀,触手却觉硌得慌——那单薄的肩胛骨下,竟似埋着层铁板。他忽然想起昨夜替母亲捶背时,分明听见皮肉下传出"咔嗒"声,像生锈的齿轮在咬合。
"祖坟动不得,可这穷根子更挖不得!"李大爷的拐杖把青石板敲得梆梆响,"当年大炼钢铁,村口那棵老槐树差点被砍了炼铁,如今倒要为几座野坟拦住财路?"
阿秀突然站起身,嫁衣下摆扫翻了搪瓷缸。热水在水泥地上蜿蜒成蛇,她盯着考察团某位成员的皮鞋,锃亮的鞋面上映出自己扭曲的脸。"周教授,"她声音发颤,"您知道'蝼蛄葬'吗?"
满室寂静中,她指尖在嫁衣上摩挲:"茅山涡的先人下葬时,会在棺底铺层蝼蛄。这种虫专啃腐肉,等它们把尸身吃尽,棺材就成了空壳,倒扣过来就是现成的聚宝盆。"她忽然轻笑,"您要建示范园,可曾算过要惊动多少聚宝盆?"
周教授的眼镜又蒙上雾气,这次他没擦拭,只是推了推镜架:"阿秀姑娘,我们尊重传统,但……"
"但传统能当饭吃吗?"村会计小张突然插嘴,"去年隔壁村引进了智能温室,人家现在吃的是有机蔬菜,喝的是山泉水,咱们还在地里刨食!"他掏出手机划拉,"看看这数据,亩产值差了八倍!"
阿秀突然抄起墙角的竹扫帚,嫁衣在风中猎猎如旗:"你们要数据,我要命!"扫帚尖挑开墙角的蓝布帘,露出后面整面墙的玻璃罐。罐子里泡着各色草药,最上层那罐赫然浮着只完整的蝼蛄,触须上还沾着暗红血渍。
考察团里响起抽气声。周教授的平板"啪"地掉在地上,屏幕裂痕像道闪电劈开僵局。一尘突然想起今晨在母亲枕下发现的符纸,朱砂写的咒文在嫁衣金线间若隐若现。
"够了!"他扯开阿秀,嫁衣的盘扣崩开两颗,露出锁骨下暗红的烫伤疤——那是去年救火时留下的,当时火舌舔舐着新建的蔬菜大棚,她抱着灭火器冲进去,再出来时婚纱似的泡沫沾了满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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