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山涡村的晒谷场像被烈火炙烤过的铁锅,五色经幡在暮春的燥热里疯狂扭动,发出刀刃破空般的尖啸。李振国攥着铁皮喇叭的右手青筋暴起,这个当过十年兵的村支书,此刻正用部队点名的气势将声浪砸向人群:"同志们!今天不是办喜酒,是给咱茅山涡村立碑!"
话音未落,西边田埂突然炸开声嘶力竭的哭喊。众人转头时,正见王寡妇披头散发地冲过来,怀里的竹篮滚落出沾着泥土的鸡蛋:"天杀的开发商!他们要推平老坟山建化工厂!"碎蛋清在晒场石板上蜿蜒成河,映出村民们骤然煞白的脸。
李振国喉结剧烈滚动,喇叭险些脱手。他瞥见台下一双双眼睛,那些眼睛里倒映着经幡猎猎,倒映着大红灯笼,此刻却都燃着幽绿的火——是祖祖辈辈守着的田地,是棺材本都押进去的果园,是祖宗坟茔上的青草。
"村长!"染着黄毛的返乡青年小赵突然跃上舞台,运动鞋底在临时搭建的木板台上踩出吱呀怪响,"县里招商办的人就在村口,开着四辆黑轿车!"他手机屏幕还亮着朋友圈视频:推土机正碾过邻村的油菜花田,金黄的花浪瞬间化作泥浆。
人群炸开了锅。穿的确良衬衫的老会计踉跄着扶住石碾:"前年说建生态园,结果砍了百亩梨树;去年说搞光伏发电,倒把祖祠房梁给拆了!"他枯枝般的手指戳向李振国,"这回你又要拿什么哄我们?"
李振国感觉后槽牙快被咬碎。三天前在镇政府会议室,招商局长把规划图拍在他面前时的烟草味还黏在鼻腔里:"老李,这是县里重点工程,完不成指标,你们村今年的扶贫款……"他至今记得图纸上用红笔圈出的地块,正是他爹埋骨的老坟山。
"都闭嘴!"他猛地将铁皮喇叭砸在木箱上,金属撞击声震得灯笼穗子簌簌发抖。台下突然安静,连王寡妇的抽泣都卡在喉头。李振国望着这些面孔:有他光屁股玩大的发小,有给他爹送过终的老叔,有抱着孩子回乡的打工妹……他突然扯开衣领,露出胸口狰狞的刀疤——那是九十年代为护村集体鱼塘,被偷鱼贼捅的。
"三十年前,张瘸子要占咱滩涂地,是我带着民兵连守了七天七夜。"他指着东边芦苇荡,"现在那片蟹塘,每年给村里交多少分红?"人群里响起零星的应和声,老会计却冷笑:"可你闺女上大学的钱,不也是从蟹塘分红里抠的?"
这句话像根烧红的铁签,直戳进李振国心窝。他突然踉跄两步,扶住台角那根挂满红绸的毛竹——这是今早特意为婚礼扎的喜柱,此刻却像柄刺向天空的标枪。
"村长!"穿喜袍的新郎一尘突然冲上舞台。这个在县城当程序员的小伙子,此刻竟从裤兜掏出U盘:"这是我和阿秀连夜做的方案,把老坟山改造成生态陵园,配套红色教育基地!"他手指在屏幕上划动,投影幕布亮起效果图:苍松翠柏间,烈士纪念碑与光伏板和谐共生。
李振国瞳孔骤缩。他认出图纸上标注的"茅山涡战斗遗址"——那是1947年解放军某部突围时,他爷爷用扁担挑着伤员藏身的山洞。可招商局长说过,化工厂选址就在那片区域。
"荒唐!"人群中突然爆出炸雷般的怒吼。拄着龙头拐杖的九叔公颤巍巍站上石碾,寿星额头上暴起青筋:"在祖宗坟头搞旅游?你们这些后生仔是要遭雷劈的!"他拐杖重重顿地,惊飞了晒场边柳树上的乌鸦。
阿秀突然从新娘妆镜前站起来。这个在省城当导游的姑娘,今早特意换了土布嫁衣,此刻却将红盖头狠狠摔在地上:"九叔公,您知道现在年轻人怎么骂我们村吗?说我们是'活着的博物馆'!"她从绣花鞋里抽出张皱巴巴的传单,上面"空心村改造计划"几个大字刺得人眼疼。
晒场西头突然响起引擎轰鸣。四辆黑色奥迪像铁甲兽般碾过麦田,车头立着的"招商引资考察团"红旗,在暮色中宛如滴血的刀锋。
李振国感觉喉咙发甜。他看见为首的中年男人推开车门,鳄鱼皮鞋踩在碎蛋清上,金丝眼镜后闪过精光:"李支书,贵村的热情我们感受到了。"他展开公文包里的文件,鲜红印章灼人眼目,"这是县政府的红头文件,关于茅山涡村土地流转的……"
"文件上没盖茅山涡的印!"李振国突然暴喝。他摸向腰间——那里本该挂着村委会的铜制公章,此刻却空空如也。冷汗瞬间浸透后背,他想起今早出门时,小侄子举着公章在院子里追鸡玩。
九叔公的拐杖突然横空扫来,将文件打落在泥水里。"你们这些蛀虫!"老人咳嗽着,浑浊的眼珠泛起血丝,"当年鬼子要修炮楼,我们茅山涡人宁可炸桥沉船,也没让寸土!"他颤巍巍解开衣襟,露出胸口碗口大的伤疤——那是解放战争时留下的弹片。
考察团领队脸色骤变。他后退半步,撞翻了举着摄像机的助手。镜头摔在晒场石板上,裂开的镜面映出扭曲的天空,像无数双睁大的眼睛。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