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余以国士,眷余以嘉姻。
——潘岳
洛阳到荆州超过千里之遥,就算是加急军报快马不眠不休也要奔驰六七天左右,更遑论笨重的囚车和步行的兵卒了。潘岳和胡芳轮流驾车,沿途又凭借骠骑营的令牌在驿站换马,终于在第五天遇见了押送杨家进京的队伍。
“你确定那就是吗?”胡芳扶着车篷站在车辕旁,踮着脚望向远方那一队人马,“我只看见了几辆囚车,没看见女眷……”
“在队尾的那辆马车里。”潘岳勉强吐出这几个字,只觉得喉咙干涩,再发不出声音来,他颤着手抖动缰绳,将马车拉到官道边停下,一撩衣襟跳下车去。
“你干什么?”胡芳的目光赶紧从远处一辆破旧狭窄的马车上收回,惊讶地发现潘岳伸手拨开路边的荆棘,钻进了路边的树丛。他抬着头在树丛里转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两枚鸽蛋大小的野果,小心翼翼地摘了下来。
“檀郎,你饿了吗,马车里我留了干粮……”胡芳眼见潘岳捧着野果的手上被荆棘划出了几条血口,又是心疼又是疑惑,“这路边的野果可不能乱吃的……”
“不是用来吃的。”潘岳摇了摇头,把那两颗黄澄澄的不知名的野果在手中摩挲了一下,仿佛想起了什么,嘴角忽然勾起一丝笑意。
胡芳怔怔地望着他,不明白那苦涩的笑意究竟代表了什么,只明白自己无论多么努力,于他终究只是外人,并不比路上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更贴近他的内心。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眼中的酸涩,将被马缰绳磨破的手掌暗暗在裙摆上搓了搓,终于笑了出来:“准备好你的令牌,他们来了。”
潘岳将两颗野果塞进袖中,又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衣冠,这才取出骠骑营令牌,拦在官道正中对押解队伍为首的偏将道:“下官潘岳,奉骠骑将军齐王之命,前来协助押解杨氏一门入京。”
世人都知檀郎美名,却未必知道檀郎本名就是潘岳,更不会知道潘岳与荆州刺史杨肇之女约为婚姻。因此那偏将虽见潘岳相貌不俗,却也没有多想,只把潘岳所持的骠骑营令牌拿在手中验看了一下,随口问道:“不瞒潘郎君,末将奉朝廷之命押解犯官入京时,齐王殿下已经打过招呼,所以我们对杨刺史一家颇多优待。不知此番齐王殿下为何还要专程派潘郎君前来?”
“杨刺史乃是朝廷重臣,目前尚未定罪,因此齐王派下官前来照看,也是为了维护朝廷体制,以免节外生枝。”潘岳斟酌着回答。
“齐王殿下贤善,天下皆知。”偏将见潘岳所驾的马车宽大气派,显然不是普通官家之物,猜测潘岳乃是齐王心腹,不愿得罪,“既然如此,就辛苦潘郎君了。囚车行路速度慢,只怕还要多吃几天风沙。”
“将军客气了。”潘岳有意无意地瞟过偏将身后的几辆囚车,试探着问,“不知下官可否跟杨刺史说几句话?”
“当然可以,潘郎君请自便。”那偏将见齐王对杨肇如此看重,虽然不知就里,却也乐得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齐王做个顺水人情,当下命令全员就地休息,放任潘岳走进了押解队伍之中。
潘岳的目光从队伍末尾那辆狭小的破旧马车上扫过,见里面一片平静,心中略略安定了一些。随即他收回目光,粗略地在被军卒团团围住的三辆囚车上分辨了一下,认出其中一名犯人是杨容姬的父亲杨肇,而另两名面生之人应该就是被怀疑为奸细的东吴降将朱乔和俞赞了。
朝廷对杨肇的命令是“槛送京师”,所谓“槛”是指“槛车”,就是用木栏围成的囚车。虽然一样是用囚车押送,但这其中可供押解之人玩耍的花样也不少。囚车狭小,不避风雨,车顶又有可供伸出头颅的孔洞,若是押解之人存心要折磨人犯,只消将他的脖子卡在车顶孔洞之中,再将双腕用镣铐锁在车栏之上。如此一来,人犯无法坐卧甚至无法站直,不出几个时辰就会全身痛不可当,等押解到目的地时早已气息奄奄,就算侥幸保住性命,也要留下终身痼疾。因此当初潘岳一听“槛送”二字便心胆生寒,无法想象当年摸着自己的头称赞自己有国士之才,提出要把爱女阿容许配给自己的儒将杨肇,是否也会承受如此沉重的羞辱与折磨。
幸好,当潘岳亲眼看到杨肇此刻的情形时,他悬了多日的心终于落回胸膛中。有了齐王司马攸的特意关照,监军徐胤和他的手下并未为难杨肇。此刻杨肇虽然头发蓬乱身着囚服,脸上却并无伤病之色,他静静地靠着栏杆坐在囚车之内,望向潘岳的眼中满是惊讶与欣慰。
“杨刺史。”潘岳无法当众表露与杨家的关系,只能站在杨肇的囚车外拱手为礼,尽量用平静的声音问,“齐王派下官前来照看杨刺史,刺史大人若有什么要求,只管对下官言明,下官一定竭力办到。”说到最后,虽然潘岳极力压制,仍是不可避免地传出一丝哽咽之声。
“多谢齐王,我很好。”杨肇举了举带着镣铐的双手,在囚车内挺了挺腰板,看样子若是能站起身,他必定要肃立答礼,“潘郎君若是得便,还请转告朝廷,我杨肇打了败仗,乃是计不如人,甘愿领败军之罪,但杨肇一生坦坦荡荡,绝无与东吴苟且之事,杨肇可死,但绝不愿担着通敌罪名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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