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佞臣便是前国师宝志公禅师的关门弟子,法号全摩,此人如今已投在鸿恩寺做了新任主持方丈。因是宝志公的弟子,所以皇帝待其格外的亲厚。可令人万万料不到的是,宝志公禅师一生清明洁净,临到坐化前却收下一个如此无耻卑劣的徒弟。他不但上参太子与中书省几位大臣有密切来往,还在已故国师璃尘跟东宫的关系上大做文章。
而更令萧统心寒齿冷的是,璃尘分明是为救皇帝而被烈火烧死,而今全摩将私交东宫,结党舞弊徇私这样的污名扣在他身上,皇帝竟然也无动于衷。
其实这样的事体,早不是第一次了。他自知自己的处境艰难,所以每常总是谨慎再谨慎,小心再小心。
可终究,奈何不了,他是太子,他是皇帝——明明是父子,却总在猜忌和怀疑中去盘剥对方。从初立东宫到现在,他曾是皇帝心口上的骄傲,年近四十才得到的长子,童年时他曾被皇帝抱在怀中,在万万人跟前,被册立为储君。但随着年纪渐长,后面出生的兄弟越多,他的位置越发的尴尬艰难。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刻意的隐退,不欲让人察觉自己的光芒,宁愿躲在遥远的读书台编着文选。可纵然如此,也逃避不了朝中的倾轧。
璃尘的死,于他而言是心口上的一道巨疤。萧统从未对皇帝生出过如此的憎恶与失望,这种情绪勾出了往昔的一幕幕,一场场,一句句,一声声,陈年的疮痂,又被揭起,下面的伤口却从未曾愈合,反而沤出了脓血。
这悲凉的失望如酒一般,越酿越陈,一时之间,翻腾而起,五脏六腑,皆被毒药腐蚀了一般,从寸寸骨节,到丝丝毛发,有知觉处,无知觉处,都在隐隐生痛。
直到皇帝将那封从璃尘房中翻捡出来的所谓密信扔到他跟前的地砖上,诘问道:“璃尘与柔然私通,一直暗中有书信来往,在京中你与他的关系最为密切,朕来问你,此事你到底知不知情?”
知情?
皇帝但见他嘴角衔笑,一双黯黝黝的瞳仁中却是凉意渗人,半张面孔叫窗外的雪光映照的如同白壁,半张面孔却笼在屋内的阴影中。皇帝曾见过他昔日在人前笑得如沐春风,可是现在这样子看上去,却只显得满目生凉,寒意自心底而起。于是皇帝心中也难过,也叹息——他若是个闲散宗室,此刻自可信步闲庭,看书作画,设酒飨客,以他的才学,或者将来成就会比沈约更高;若是个平常公子,便可踏青走马,结交知己好友;便是再次之,不过做个升斗小民,亦可闾里相聚,斗鸡弄狗。
可他却偏偏生在帝王家,二十几岁的人,只能在这满院紧闭的锦绣之中,带着内心无尽的无可奈何,小心翼翼的提防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昔年皇帝曾对他说,希望将来不管如何,他们父子之间,永远都能推心置腹,绝不会生分。
可是事到如今,还置何腹,推何心?若不坦腹示弱,则何以偿腹内不可彰之私心?
在皇帝的逼视下,萧统渐渐回转心神。他淡然一笑,捡起地上的书信看了看,而后竟然笑着颔首,道:“字迹模仿的极为相似,可惜,并不是璃尘所书。”
众人闻听此言,都竟相哽住。全摩似乎并不惊慌,只是笑一笑,从袖中又摸出另外一封书信来,呈送至皇帝面前,道:“师父圆寂前数月,西南冼氏一族曾遣人过来,与师父密谈了半日的功夫,后来无功而返。师父圆寂前,便将此信交由贫僧,指定要亲自面呈陛下,才可放心。”
皇帝显然又再生出一层疑虑来,示意近前内侍接过全摩手中的书信。全摩而后朝萧统微微一笑,仿佛已然胸有成竹。而皇帝片刻后则展动手中的书信,转首问道:“这信中说西南冼氏早已安插人手在宫中各处和亲王府邸,且与江南各族也来往频密……这果真是欺朕已是行将就木之人,恨不能取而代之了么?真是乱臣贼子之心,人人得而诛之!”
说完,便高声宣大理寺上卿和内府总管汪静枫进来。萧统此时心中渐渐分明,全摩的微笑是大有深意所在的,而这深意只是朝自己展露——此刻他在皇帝跟前表露的忠心,孑然不同于朝堂上那些不得不在皇权的淫威下折腰屈从的御史们,那些最像读书人的官员,看他们的眼睛就可以看见那些他们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委屈、愤怒和腹诽。
可是全摩没有,他的眼中只有一种渐渐燃烧到绚丽的快意和愉悦。与他之前所猜测的最大的不同,就是他看似热衷名利权势的背后,其实只是一种内心里疯狂的杀戮。
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还没有完全显露出来。皇帝在雷霆震怒中,命大理寺上卿和内府联合彻查此案,并指着书信上的一干人等的名字,重重点下手指道:“去查,若是查实这些人来历可疑,立即拘下,交由大理寺和京司衙门一道审理!”
众人都连连应诺,皇帝身前的内侍将那一纸名单交到汪静枫手中时,萧统眼角带过一眼,见得那上头分明有个十分熟悉的人,只是并不姓章,而是姓王。他一颗心瞬间经历了从平地坠入无边黑渊,眼望着殿前金安上跳动的烛火,只觉得两太阳也在突突跳个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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