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统略略环顾左右,便也没有坚辞,谢恩后登舆,与皇帝北面对座。舆外的内臣,手持宫灯,两列鱼贯随行,深宫中的点点灯火,如点点星辉,在夜色中无声无息的环绕追逐着紫薇正座,以及这侵入紫薇垣的前星。
狭小空间中皇帝衣上的药气再度逼迫侵袭,萧统正襟危坐,垂目摧眉,保持着不得不逾礼时能做出的最恭敬的姿态。皇帝审视着他,他的恭敬当中,紧张,防备,敷衍和心不在焉兼而存之,这过于熟悉的微妙气质勾引起了皇帝的不悦,突袭一般开口问道:“听说今日当面指责魏雅不该怂恿国师选定那块陵墓?你如今果然好本事,看来是对朕心存不满已久。”
然而太子看似在神游物外,却没有任何怔忡与迟疑,立即回答了皇帝的问话:“臣并没有说他什么,只说他不懂事,此等要紧事项不该介入,在场的几个人想必都是听到的。臣私忖陛下对母妃亦是一片深情,因此选陵之事本就该以陛下之意为准,臣并非对陛下心存不满,而是不愿见此佞臣献媚于国师,今儿影响陛下之决策。”
皇帝微微颔首道:“不错,朕亦听说国师在选定陵地之前有与魏雅等人相见,但此事最终决策者乃朕,你如此斥责他,又在众人面前,便是有意让朕得知。”
萧统听得此言并不反驳,眉目依旧低垂,道:“臣并无此心,只是以为魏雅脑子不大灵光或许是有的,但国师与陛下却决计不会。只是臣不明白,陛下既以皇后之礼安葬母妃,却不追封她以正名。如此这般,不但天下人猜不透,就连臣亦猜不透。”
皇帝哼道:“朕知道,你和你那两个兄弟,无非就是想说此事。”
萧统道:“臣并无怨怼之心,只是想要成全母妃最后的心愿。陛下此前总以为臣有异心,但是这数月来,陛下既养病不问朝政,但朝中的情势,群臣所向,陛下光明烛照,权臣究竟是臣还是另有其人?如今想来已有答案。”
皇帝却只看着他而拧紧眉宇道:“这个今时尚不好界定,朕只是不曾想到,你二十几载储君,人缘会差到这个份上。”
萧统道:“臣从未想过要在朝中拉拢过谁,亦不善于结党。”
皇帝闻言倒一笑道:“不过你也不必泄气,户部和礼部的人,从头到尾都是讲你好话的。”
萧统亦一笑道:“可惜他们只算账,修史,却过问不得其他事。”
皇帝不理会他的抱怨,转而问道:“你母妃祭礼百日过后,你便去虞山读书?”
萧统道:“是,臣心之所向,便是虞山。臣心之所愿,亦只是读书修卷而已。”
皇帝道:“你还是以读书人自诩,便该知道,何事该问,何事不该问。朕是你的君父,你若如此行径,将来记在青史之上,亦是一笔败笔。”
萧统颔首道:“是,臣时刻谨记自己是读书之人,故以君子之道以兹自省,以备警戒,是以铭心刻骨,不敢稍忘。”
皇帝闭目道:“记性太好,负担便太重,未必益事。上一次的事情,你真当朕不知道内情?”
萧统乍听皇帝提及前事,却不知道到底哪一桩,略一想,便道:“臣自问处事皆无愧于心,却不知道陛下所言何事。”
皇帝点点头,轻描淡写道:“他们告诉朕,说你与那章姓女史有私情,却又不娶之入东宫,又私下书信往来频繁。而章女史身世来历也颇为可疑,暗中与西南一带的势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此事,你该作何解释?”
萧统侧首皱皱眉,问道:“有情便一定要娶入东宫?”
皇帝反问道:“难道你要世人都将礼仪道德都丢至不顾?那情就变成了私情,三纲五常便要颠覆了大半。”
萧统道:“臣对她有情不假,但亦跟她商议过,我们仅此而已,不会再逾越半步。至于谁人举报她身世可疑?臣以为,不如公开亮明来,由徐府做个对质。”
皇帝道:“是仅止于此,还是别有隐情?你不要拿徐府来做文章,朕也知道,如今的徐府,掌事的都是小辈,她们不一定能如老夫人那样做事情滴水不漏,你也不要过于大意了。”
萧统已大致明了皇帝的意思,不怒而笑道:“陛下以为臣会在此上面藏有隐情?是不可告人的龌龊,还是意图不轨的阴谋呢?请陛下不妨直言。”
皇帝道:“你这是在指责朕,还是在怀疑朕,或者朕应该顺从他们的谏言,叫三司将人先扣押起来,再轮番审讯,以示公正?”
萧统心凉如冰,摇头道:“臣不敢,陛下如令三司介入此案,这是明白昭示天下,臣与她有谋逆之嫌疑,更是明白昭示天下,陛下相信臣有嫌疑。左右母妃丧仪已过,前线亦无可担心事,臣以为,陛下不如直接将臣入狱,再令三司审讯岂不是更方便许多。”
皇帝厌嫌皱眉道:“你放肆太过了,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和朕说话还是要有些分寸。”
见他垂首默然不语,接着道:“事情若闹大,此时难免会给一些人钻了空子。朕也想过,若不问你的意思,朕大可随便安个罪名,处决了她了事。但是在这之前,有件事情朕想问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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