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二人转身走向坡地高处的旱田,布鞋踩过干燥的红土地,惊起几只蛰伏的蝼蛄。这里的薏米秆子细如竹筷,却挺得笔直,叶片狭长如剑,叶尖卷着焦边,像是被日头吻出的印记。阿林伸手触碰,发现叶片上覆着层极细的白霜,指尖掠过便簌簌落下,倒像是旱田给薏米织的防晒纱衣。
"旱田的薏米长在砂土里,根须得往深处钻寻水汽。"叶承天拨开一丛薏米,露出底下盘结如网的浅黄根须,每寸根上都沾着细碎的沙粒,"它们喝的是晨雾,吸的是土气,连开花都比水洼的晚三日——你看这穗子,青粒上凝着层米白的粉,棱纹深峻如刀刻,正是把土中的阳气都收进了骨血里。"他捻起一粒稍熟的薏米,放在阿林掌心,籽粒触着皮肤竟带着暖意,不像水洼的那般凉沁,"这样的薏米,健脾之力最是醇厚,好比筑堤固坝,能把中焦泛滥的水湿拢在脾土里运化——前日李娘子的小儿泄泻,便要用这旱田的,配着炒山药,方能培土生金。"
山风忽然掠过田埂,水洼那边传来蛙鼓声声,旱田这边却只有蝉鸣在叶片间流转。阿林望着两处薏米:低处的随水波轻颤,穗子垂得低低的,像怕惊扰了脚边的游鱼;高处的在旱风中昂首,穗子挺得直直的,倒像是要接住云端漏下的每寸阳光。他忽然注意到,水洼薏米的根部缠着几丝青苔,像系着水神的丝带;旱田薏米的根旁散落着碎贝壳,原是去年翻地时埋下的基肥,此刻在土缝里闪着珍珠般的光。
"当年随你师公采药,他总说'草木生何处,药性自分明'。"叶承天站起身,拍了拍衣襟上的土,目光扫过高低错落的药田,"就像这薏米,长在水洼则取其'润',长在旱田则取其'燥'——润非湿邪,燥非火亢,全在天地赋予的秉性里。医者采药,要像老农用手丈量麦种,看壳色便知耐旱耐涝,摸籽粒便晓虚实温凉。"
说话间,一只花雀掠过旱田,啄走了穗尖的一粒青米。阿林忽然发现,水洼薏米的秆子虽粗,却在风中弯而不折,恰似利水时需留的三分顾护;旱田薏米的秆子虽细,却在旱日挺而不僵,正如健脾时要守的一分温养。远处的晒药场上,昨日采收的两种薏米正分筛晾晒:水洼的堆成一汪青白的云,旱田的聚作半垄米黄的雾,连影子都带着不同的气息——前者沾着水汽的凉,后者裹着土气的暖。
暮色漫上药园时,叶承天从竹篓里取出两个布囊,分别装上两种薏米。晚风掀起囊口的麻线,水洼薏米的清润与旱田薏米的温厚便在暮色里轻轻交融,像极了医者掌心同时握着的寒与热、攻与补。阿林忽然懂了,原来每株草木的生长位置,都是天地写下的药方:水洼里的波纹是引子,旱田里的沙粒是药引,而医者的眼,正是要在这万千差异里,寻到那味最贴合人间疾苦的草木性情。
医馆晨记:
小满与草木的和解
次日清晨的药圃浸在淡青色的雾霭里,竹篱上的牵牛花正顶着露珠舒展紫喇叭,叶承天刚掀开晾晒薏米的竹匾,便听见柴门“吱呀”作响——老农人扛着的镰刀柄上缠着新编的葛藤,脚步踏在青石板上咚咚有声,竟如田埂承受晨露时的沉稳。他面色红润如灌浆的麦穗,草帽里别着的不再是麦秸,而是几枝初绽的芡实花,暗紫的花苞在雾岚里轻轻颤动。
“叶大夫瞧瞧,”他的手掌摊开在沾满晨露的石桌上,粒椭圆的薏米躺在掌心,外壳的五道棱纹在水汽中泛着珍珠光泽,“昨晚照着您说的敷了薏仁粉,竟梦见自己在云台山腰刨土,埋下的薏米茎秆都生着透亮的导管,把肚里的水湿全引到田沟里去了!”指尖摩挲着薏米的棱纹,那里还沾着昨夜敷药的青白粉粒,亮晶晶的竟比初升的朝晖还要温润。
叶承天接过薏米,竹刀轻旋切开的刹那,晨雾恰好从槐叶间漫来,裹住断面中央的小白点——那粒乳白的核心竟凝着滴晶莹的汁液,在晨光里微微颤动,状若脾经运化时蒸腾的水精。老农人凑近了看,见汁液边缘泛着细不可察的涟漪,倒像是被梦境里的导管引流的湿浊,正顺着薏米的棱纹缓缓渗向远方。“小满前后的薏米,吸饱了梯田里的陈水,又得了麦灌浆时的土气,”叶承天的指尖划过“健脾纹”,汁液便顺着棱线漫开,在石桌上洇出个微型的脾胃图,“你看这芯子,润而不滑,稠而不黏,正是天地在湿热交蒸时,给人备下的运化妙药。”
石磨盘上还留着昨夜碾薏仁粉的痕迹,青白的粉末混着晨露,竟在磨眼处聚成个小小的水洼。老农人低头抚过磨盘的纹路,忽然笑出声:“梦见那些薏米导管连成渠,把肚子里的‘烂泥田’都灌成了活水,醒来摸肚皮,竟真像踩着结实的田埂似的。”他说话时,袖口滑下寸许,露出腕间曾被犁耙勒出的血痕,此刻已淡成浅红的印子,如同新翻的田土在朝阳下的色泽。
叶承天望着他鬓角沾着的芡实花苞,忽然想起昨夜煎药时,砂壶里的薏米与茯苓曾漂成个“脾”形,与此刻薏米断面的汁液纹路暗合。“土地从不会亏待勤力的人,”他将薏米块根轻轻放回老农人掌心,晨露在两人相触的指尖凝成细小的虹,“您看这薏米,颗颗饱满如您田里的麦穗,是您弯腰千次换来的;而这薏米的‘健脾纹’,何尝不是天地对耕耘者的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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