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味木芙蓉要取朝开的花瓣,沾着晨露时摘下,晾至半干方得中和之气。”叶承天的指尖掠过虎娃发烫的腕脉,脉象里的躁动感已淡了些,如同蝉鸣渐歇在暮色里,“就像这暑燥之症,既要散了外束的寒,又要润了内焚的燥,须得像木芙蓉这般,在阴阳交叠处寻那一味平衡。”砂铫里的药香漫出来,混着木芙蓉的清芬与蝉蜕的微涩,虎娃忽然伸出小手去够碗里漂浮的花瓣,指尖刚碰到水面,胭脂色的涟漪便漫过他掌心,倒像是把整个秋日的晨光,都揉进了这碗调和阴阳的药汁里。
母亲鬓角的碎发被风掀起,望着叶承天用竹筷搅动火上的药罐,火苗跃动时,将他青布衫上的药渍影子投在砖墙上,忽大忽小,竟与院角木芙蓉的花影叠在一处。那些朝开暮合的花朵,此刻正随着日头西斜慢慢收拢,花瓣边缘泛起浅褐的纹,却比盛放时更多了分含蓄的韵致——正如这剂顺应天时的药方,在暑气与秋燥的夹缝里,在寒与火的纠缠中,寻得一味让天地之气归于平和的清润,待药汁滤出时,定能将虎娃喉间那层薄脆如蝉蜕的燥火,轻轻裹进木芙蓉朝露般的温柔里去。
霜桑叶与蜜枇杷:
草木润燥的阴阳术
叶承天的手探入药柜最上层的樟木箱时,腕间银铃轻响,惊落了箱盖上栖息的枯叶蝶。端午采的霜桑叶叠得齐整,经三伏日头暴晒后,叶面凝着层薄如淡雪的白霜,指尖抚过叶脉时,那些结晶般的粉粒便簌簌落在青布袖口,像谁把初降的秋露碾成了碎玉。他对着光举起叶片,锯齿边缘的白霜在光束里浮动,恍若整枚叶子披着月光的鳞甲,连经络间都流淌着秋金之气——那时节他总在黎明前踏露上山,看晨雾未散的桑枝上,每片新叶都托着珍珠似的露,待日头蒸干水汽,便将这天地精华酿成了叶面的霜。
新收的枇杷叶搁在竹筛里,墨绿的叶面还带着山雨的潮气。叶承天取来鹅毛翎笔,笔尖轻轻扫过叶背的绒毛,那些细如蛛丝的软刺便纷纷飘落,在阳光下泛着银白的光,如同替叶片褪去了夏日的粗粝外衣。蜜炙时用的是云台百花蜜,琥珀色的糖浆在陶锅里咕嘟冒泡,他持竹筷夹着枇杷叶逐一浸染,蜂蜜裹住叶片的刹那,墨绿便化作半透明的金箔,边缘还挂着晶亮的糖丝,像给每片叶子镀上了层温润的光膜。药香混着蜜甜漫出窗棂,引得檐下筑巢的燕子歪头轻啄,尾羽划过晾在绳上的蝉蜕,发出细碎的清响。
最妙的是那粒云台野山蜂的蜂房,悬在梁上时便像朵风干的金色莲蓬,六边形的孔洞里嵌着琥珀色的蜜蜡,有的还凝着米粒大的蜂蜜,在光线里折射出七彩光晕。叶承天用竹镊子小心取下,指腹掠过蜂房表面,触到那些精密的纹路时,忽想起去年在云台深处见过的野蜂巢——悬在老槐枝头,被晨露浸润的蜂蜡透着蜜色的光,工蜂振翅的嗡鸣混着槐花香气,织成张透明的网。此刻掰下三粒蜂房放入陶碗,残留的蜜蜡遇热微微软化,黏在指节上像沾着凝固的阳光,孔洞深处还藏着几星未及清理的花粉,恍若封存了整个夏天的芬芳。
煎药用的“蝉纹壶”是他亲手从云台陶窑寻来的,赭红色陶土上刻着细如发丝的蝉翼纹,壶嘴蜷曲如蝉喙,握在掌心时,凹凸的纹路正合虎口的弧度,仿佛这陶土早与他的手骨有了默契。他舀来山泉水注入壶中,霜桑叶在水里舒展开来,白霜渐渐溶于清冽的水色,像春雪化进溪流;蜜炙枇杷叶浮在表面,金箔似的叶片映着壶身的蝉纹,倒像是秋蝉振翅掠过水面,惊起圈圈温润的涟漪。当三粒蜂房投入时,蜜蜡遇热融化,拉出细长的丝,将水中的叶片与蜂房孔洞连缀成网,恰似山野间蛛丝黏着晨露,网住了整个秋日的清润。
“陶土性温,能敛桑叶之燥,又缓枇杷之寒。”叶承天将蝉纹壶搁在红泥小炉上,松枝燃烧的噼啪声里,陶壶表面渐渐泛起潮热的光,蝉翼纹路在火光中明明灭灭,恍若有无数透明的蝉正从壶身振翅欲飞。他望着壶嘴冒出的白气,想起《千金方》里的字迹在竹简上蜿蜒,那些千年之前的医理,此刻正化作壶中翻涌的药汁——霜桑叶吸足了秋金之气,在陶土的温怀里褪去锐利,化作润肺的甘霖;蜜炙枇杷叶裹着蜜的柔,将寒凉酿成了绕指的绵;蜂房的孔洞本是蜜蜂通幽的小径,此刻借蜜蜡的润,正一点点化开喉间的滞塞。
阳光从雕花窗棂斜切进来,照见壶身上的蝉纹投在青砖地上,随火苗跃动而舒展收缩,竟像是活了过来。叶承天用竹筷轻轻搅动药汁,霜桑叶的白霜已完全融尽,水面漂着几星蜜蜡的金,与蜂房孔洞中渗出的琥珀色缓缓交融,形成绸缎般的纹路。虎娃趴在母亲膝头,望着这陶壶上的蝉影与药汁里的金箔,忽然觉得喉间的滤泡不再像蝉蜕的斑点,倒像是被这壶中蒸腾的草木之气,温柔地敷上了层带着阳光味道的蜜——就像叶大夫说的,这陶土的温,原是要在寒凉与燥烈之间,搭座让阴阳得以漫步的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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