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窗纸上的破洞刺入眼帘时,龙安心才意识到自己趴在工具堆里睡了一夜。他猛地直起身,脖颈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嗒声。桌上静静躺着吴晓梅留下的绣花小包,鲤鱼银珠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
屋外传来舂米的声响,咚、咚、咚,像某种古老的节拍。龙安心抓起绷架冲出门,险些撞翻门口装着清水的木盆——吴晓梅不知何时来过的痕迹。他掬起一捧水拍在脸上,冰凉刺骨,却洗不净脑海里那个靠在墙边熟睡的身影。
回到工作台前,龙安心仔细端详昨夜的作品。日光下,那些连夜雕出的纹路暴露出诸多瑕疵:缠枝莲的叶片粗细不均,蝴蝶的触须一长一短,云纹的转折处还有明显的刀痕。他沮丧地摸出刻刀,准备修整,却发现刀刃已经卷了口。
"用这个。"
一只布满老人斑的手从背后递来块油石。龙安心回头,看见务婆佝偻的身影立在门口,晨光为她镀上一层金边。老人拄着用花椒木制成的拐杖,腰间挂着的铜铃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阿婆怎么......"
务婆径直走到工作台前,枯枝般的手指抚过绷架上的纹样:"汉人的莲花,苗家的蝴蝶。"她突然用生硬的汉语念了句谚语:"水有源,树有根。"
龙安心接过油石,发现上面沾着新鲜的桐油味。务婆从怀中掏出个布包,展开是七根长短不一的钢针:"青云当年落在我家的。"
针尖闪着寒光,每根针尾都缠着不同颜色的丝线。龙安心捏起最粗的那根,指腹传来细微的凹凸感——针身上竟刻着微小的"龙"字。
"你阿爸给苗寨修鼓楼那年,"务婆的汉语夹杂着苗语词汇,"汉官要抓壮丁,他躲在歌堂三个月。这些针,是他给姑娘们改嫁衣用的。"
龙安心喉头发紧。父亲从未提过这段往事。他想象着年轻时的父亲蜷在昏暗的歌堂里,就着火光雕刻这些钢针的模样。那些汉族纹样与苗家图案,或许就是在这样的夜晚开始交融。
务婆离开后,龙安心重新磨利了刻刀。他翻开父亲遗留的图纸,在空白处发现几行小字:"甲辰年三月,为吴氏女制织机,其纹取蝴蝶妈妈之形,结构参《鲁班经》。"
字迹已经模糊,但那个"吴"字像根针扎进眼睛。龙安心冲出屋子,朝着后山腰上那棵标志性的枫香树跑去。树下的吊脚楼飘着炊烟,吴晓梅正在门口晾晒绣片。
"你家的织机还在吗?"龙安心气喘吁吁地问。
吴晓梅手里的银针差点掉落。她指向堂屋角落,那里堆着柴禾,隐约可见半截发黑的木架。龙安心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扒开柴堆——一架残缺的织机静静躺在那里,顶梁上刻着清晰的"龙造"二字。
"阿妈说这是......"吴晓梅的声音突然变小,"是你阿爸做的。"
龙安心小心地抚过织机残骸。尽管蒙尘多年,那些精巧的机关依然灵活。最令人惊叹的是,本该刻汉族吉祥纹的位置,全部换成了苗族古歌里的图案:蝴蝶妈妈、十二个太阳、洪水滔天......而承重结构分明是《鲁班经》里的"七梁八柱"。
"我想起来了!"吴晓梅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小时候阿妈说,这织机有个特别的地方......"
她蹲下身,指向连接踏板和综片的木杆。龙安心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有个不起眼的金属部件,形状像半片枫叶。
"可以调节经纬密度。"吴晓梅兴奋地比划着,"织锦缎时往左扳,织粗布时往右。"
龙安心如遭雷击。这不正是他想在绣花绷架上实现的功能吗?父亲早在二十年前就解决了这个难题!他颤抖着拆下那个枫叶机关,金属表面刻着极小的汉字:"龙青云仿诸葛匠制"。
"我得去找杨阿公。"龙安心攥着机关站起来,"他应该知道这个。"
吴晓梅匆匆包了几块糍粑塞给他:"山后雨路滑。"
去杨阿公家的路上要穿过一片油茶林。春雨过后的山路泥泞不堪,龙安心几次滑倒,裤管溅满泥浆。经过溪边时,他看见几个苗族妇女正在用木槌捶打布料,古老的《捶布歌》在山水间回荡:
"白布要捶三百下啊,
蓝布要捶九百下,
给姑娘做嫁衣的布哟,
要捶到月亮爬上枫树杈......"
龙安心驻足聆听,突然意识到调子的起伏与织机的节奏惊人地相似。或许父亲当年就是听着这样的歌谣,才造出那个神奇的调节机关。
杨阿公的吊脚楼比寨子里其他房子都要低矮,屋檐下挂着一排形状古怪的木器。龙安心刚踏上晒台,就闻到浓烈的桐油味。九十岁的老人正在给一个新做的纺车上油,佝偻的背影像棵老茶树。
"青云的崽?"杨阿公头也不抬,"工具找到了?"
龙安心惊讶于老人的预知能力,恭敬地递上那个枫叶机关。杨阿公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他放下油刷,从床底下拖出个铁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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