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透过廊下的葡萄架,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光影。
贾悦跟着小丫头往正房去,袖中纸包被掌心焐得温热,那点甜香混着廊外金桂的清冽,倒像是根细针,一下下挑着她的神经。
沈墨原本被拦在垂花门外,见她踟蹰,到底还是寻了个由头,说要给老祖宗送新得的墨锭,跟着进来了。
此刻他落后半步,玄色锦靴踩在青砖上几乎没声,目光却始终黏在贾悦后颈那缕垂落的青丝上——方才在角门,她眼底那抹慌乱他看得真切,像片被风吹皱的湖水,搅得他心尖发颤。
"五姑娘,到了。"小丫头掀起猩红毡帘,檀香混着热炭气扑面而来。
贾悦抬眼,正见堂中站着个穿月白直裰的中年男子,广袖垂落,腰间只系了块羊脂玉佩,倒比那些满身金玉的官宦子弟清爽许多。
"五姑娘。"男子见她进来,先一步作了个长揖,"在下张恪,久仰姑娘才名,今日贸然来访,还望海涵。"他声线清润,尾音带点江南口音,倒让贾悦想起前世苏州评弹里的先生。
贾悦福了福身,目光却悄悄扫过他的鞋——青布面,千层底,针脚细密得能数清纹路,分明是手作的好料子。
再看那直裰的领口,虽无刺绣,却用了湘妃竹纹的暗扣,倒比明晃晃的金镶玉更显讲究。
"张公子客气了。"她垂眸时瞥见自己袖角,忽然想起方才在角门,那青衫人塞给她的纸包还在袖中,心跳又快了两分。
"听闻前日诗会上,姑娘作的《咏桂》'冷露沾衣香愈澈,偏教俗眼误清芬',当真是道尽秋意。"张恪笑着从怀中取出个檀木匣,"在下近日得本宋版《漱玉词》,正想找个能赏的人共品,不知姑娘可愿移步?"
贾悦刚要答话,廊外忽然传来环佩叮咚。
王熙凤扶着平儿的手掀帘进来,丹蔻点着张恪笑:"张公子这会子倒会挑时候,偏赶在老祖宗歇晌的空当来。
我当是谁呢,原是要和我们五丫头论诗的。"她眼尾微挑,扫过贾悦又扫张恪,"可要我去请老祖宗?
省得回头说我藏客。"
"不必惊动老祖宗。"张恪忙拱手,"在下本就是慕五姑娘才名,若得片刻清谈,便心满意足了。"
王熙凤抿着嘴笑,搬了把湘妃竹椅坐在下手,平儿立刻递上茶盏。
贾悦见她半垂的眼尾压着算计,便知这凤丫头定要把这场面瞧个通透——毕竟在贾府,连只苍蝇飞进院子,她都要数清有几条腿。
"张公子说的《漱玉词》,可是带了来?"贾悦转回头,指尖轻轻叩了叩桌案,"小女子虽才疏,倒也爱读易安居士的词。"
张恪眼睛一亮,忙打开檀木匣,取出本蓝绢包着的书册。
贾悦凑近时,忽然闻见股熟悉的墨香——是前世松风阁里老周常用的徽墨,松烟入胶,带着点松针的苦香。
她指尖微颤,险些碰翻茶盏。
"姑娘请看,这阕《一剪梅》的批注......"张恪翻到某页,抬头正见贾悦盯着书册发怔,"可是有何不妥?"
"不,是这墨香......"贾悦定了定神,"像极了我幼时在江南老家闻过的。"她垂眸时,瞥见书册边缘有行小字,笔锋清瘦,写着"松风阁藏"。
松风阁!
她喉头发紧,想起前世总爱去的那家旧书店,门楣上挂着块褪了色的木匾,就写着"松风阁"。
老周是店主,总爱坐在藤椅上晒暖,给她递云片糕时,袖口总沾着墨渍——和眼前这书册上的墨香,一模一样。
"姑娘对这批注有何见解?"张恪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贾悦扫过书页上的蝇头小楷,那是对"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注解:"以眉与心分说,更见情长。"她忽然笑了,"张公子可知,易安写此词时,正与明诚新婚燕尔?
这'无计消除',倒像是小女儿家的娇嗔。"
张恪击节赞叹:"姑娘这话说得妙!
在下原以为是离情,经你点破,倒读出几分甜腻来了。"
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沈墨原本站在廊下,听着屋内的谈笑声,紧绷的肩背渐渐松了。
他望着窗纸上晃动的人影,见贾悦垂眸时眼尾微弯,像只偷到腥的小猫,心里便跟着软了——这样的她,哪里是需要他护着的弱柳,分明是株长在石缝里的竹,看着纤弱,风越大,越挺得直。
"五妹妹好雅兴。"
薛宝钗的声音像片冰,"啪"地砸进热茶汤里。
贾悦抬头,正见她扶着莺儿的手进来,蜜合色大袄上绣着并蒂莲,腕间金镯子晃得人眼晕。"我在园子里闻见桂香,想着来寻老祖宗说说话,倒撞见这等热闹。"她眼波流转,扫过张恪手中的书册,"张公子这《漱玉词》,可是稀罕物?"
张恪忙起身见礼:"宝姑娘安好。"
"张公子客气了。"薛宝钗笑着坐下,莺儿立刻奉上自己带的茶,"我前日在蘅芜苑翻书,倒也见着本旧版的《漱玉词》,只是没公子这版精致。"她指尖轻点茶盏,"五妹妹自小在闺阁里读书,倒比我们这些人多了份灵秀——只是这诗会、雅集的,到底是外男,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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