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刚垂落时,贾悦的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她站在西次间的窗下,望着院角老槐树上最后一缕霞光被暮色吞尽,耳中仍回响着薛蟠仓皇离去时车轮碾过金锭的脆响。
沈墨方才在抄手游廊外轻咳一声,她便借着整理鬓角的动作将帕子攥进掌心——帕子上那团墨渍是薛蟠递聘书时蹭上的,此刻正透过薄纱硌着她的掌纹。
"五姑娘?"春桃捧着灯盏进来,烛火映得她眉心的胭脂痣忽明忽暗,"沈公子在角门等您呢,说要去...去马棚那边瞧瞧。"
贾悦摸了摸鬓边的银簪,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尾端刻着极小的"悦"字。
她对着铜镜理了理月白衫子的领口,镜中女子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浸了星子的深潭。"把斗篷拿过来。"她对春桃道,声音稳得连自己都意外,"风大,别让人瞧出破绽。"
穿过夹道时,沈墨的身影已隐在影壁后。
他穿了件青灰色直裰,外罩半旧的月白斗篷,见贾悦过来,便将手里的油纸包递过去:"买了桂花糖蒸栗粉糕,你素日爱吃的。"
贾悦接过时触到他掌心的薄茧,想起他昨日在书斋替自己抄《女戒》时的模样——笔尖在宣纸上洇开墨痕,说"这书里歪理太多,我替你改几处"。
她低头咬了口糕点,甜糯的栗粉混着桂花香漫开,倒把喉间的紧绷冲散了些。"那龙纹玉佩..."她含着糕点含糊道。
"是往马棚去了。"沈墨指了指东边,"但我跟着走了半里地,那人突然拐进了后山竹林。"他顿了顿,月光漏过廊角的葡萄架,在他眉骨投下一片阴影,"竹林深处有间破屋,我前日踏青时见过,门闩上有新鲜的刮痕。"
贾悦的手指在斗篷下攥紧。
母亲临终前的话又浮上来:"悦儿,要活成自己的靠山。"靠山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的——她望着沈墨眼里跳动的烛火,忽然觉得这夜色里的每一丝风都在推着她往前。"去。"她把最后半块糕点塞进嘴里,"现在就去。"
后山的路比想象中难走。
竹枝在头顶交错,将月光割成细碎的银片,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银子。
贾悦的绣鞋尖蹭到块凸起的石头,踉跄了下,沈墨立刻扶住她的胳膊,掌心的温度透过两层衣裳烙进来:"当心,这道坎儿我前日踩过。"
绕过第七丛湘妃竹时,那间破屋终于显了形。
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的土坯,窗棂只剩半扇,被风刮得"吱呀"作响。
沈墨先上前推了推门,门闩"咔嗒"一声断成两截——果然是新换的,木茬子还泛着白。
屋里的霉味呛得贾悦直皱鼻子。
沈墨摸出火折子晃亮,映得满墙的蛛网像撒了层金粉。
靠墙的木桌上堆着半人高的账本,最上面那本封皮泛着油光,边角卷得厉害,显然常被翻动。"这是薛家的标记。"沈墨翻开第一页,指给贾悦看,"薛大奶奶房里的账房先生,我见过他画押的符号。"
贾悦凑过去,只见墨迹斑驳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扬州码头瓷器三十箱苏州绣坊银两千两送京中李府珊瑚树一对"。
她的指尖划过"京中李府"四个字,突然顿住——李府大老爷上个月刚升了都察院左都御史,最是讲究清正之名。"这些...都是没上税的?"她轻声问。
沈墨的喉结动了动,翻到账本最后几页时,指节捏得发白:"不止。
你看这几笔,三月十五送忠顺王府锦缎百匹,四月初八送北静王府南海珍珠十斛...可这些在薛家明面上的进项里,连个影子都没有。"他合上账本时,封皮"啪"地拍在桌上,惊得梁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贾悦的后背沁出冷汗。
她忽然想起薛蟠方才听到"扬州三船瓷器"时的惨白脸色——原来那些瓷器根本不是聘礼,是见不得光的赃物。"他们...为什么要把这些藏在贾府后山?"她望着墙角堆着的半袋米,米袋上印着"荣国府"的朱红戳子,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沈墨还没来得及回答,外面突然传来踩断竹枝的脆响。
两人同时僵住——那声音太近了,就在窗下。
贾悦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她一把拽住沈墨的衣袖,猫着腰躲进窗下的野蔷薇丛里。
带刺的枝桠扎进手背,她咬着唇不敢出声,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撞在胸腔里,像敲着面小鼓。
"那两个小崽子没跟来吧?"是个沙哑的男声,带着浓重的山西口音。
"能跟来才怪。"另一个声音更粗,"那破屋在竹林最深处,连府里的婆子都少来。"
贾悦屏住呼吸。
月光从竹枝的缝隙漏下来,照见两个黑衣人从门前走过,腰间的短刀在夜色里泛着冷光。
"薛大官人急什么?"沙哑声音嗤笑,"那贾五丫头的婚书都在咱们手里,她就算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
等成了亲,薛家得了贾府的势,那些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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