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忠提着食盒随在她身边,将她那长而整的语句听完,他竟思绪纷乱一字也对答不出。
他另一只手悄悄摸至衣兜,摸着了那片他昨日捡拾来的叶。叶片薄而枯,手感似有些干瘪了。也是,过了期限就不再鲜绿脆嫩富有生机的事物,本就不该取出来作为辩驳的佐证。
更何况他并不无辜,昨夜酒醉又梦见她哭,这才赶去永寿宫抚平自己的心神,怎能冠冕堂皇地假称成自己去谢罪。
他就当听说书似的听完了,甚至都不接茬,这使嬿婉心里万般后悔对他胡诌出这些,她又莫名其妙地落到了下风。
嬿婉自嘲似的嗤笑一声,进忠这才意识到她当自己傲气到不愿听她说话了。他急得连忙口称:“公主说的奴才都听见了,奴才一定照做。”
装作魂儿云游天外刚被捉回来的样子便混过去了,也不知他在皇阿玛处敢不敢这般敷衍,嬿婉懒得再开口,只悠哉游哉地走着。
长长的宫道望不到头,离永寿宫还有些路。天顶高悬的日头洒在嬿婉身上,她有些睁不开眼,恍惚间总觉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但她细细回忆一番自己的梦境,仍是想不起是否为梦中所见。
她回头望一眼提食盒的进忠,又觉连这奴才随行的状态都格外熟悉,可她分明没令他如此跟过自己。
见公主心神不宁地张望,进忠的心吊到了嗓子眼。他比她先一步回忆出当年的场景,他为她尚未得子嗣而急,又提点她以玉氏王爷被押解进京之事刺激金玉妍致其难产。
她不得子嗣就站不稳脚跟,往后的路就走不稳妥,他自然急得百爪挠心。可被他这么一提,她也心急忙慌,他又不忍了,转念想到与其让她焦虑,不如自己多在乾隆跟前下点儿功夫。
所以他日日提着照光的灯笼供乾隆观金川战事时局图,直到乾隆终于肯翻牌子,再合时宜地道出一句“炩贵人常来给皇上请安,却总见不着您”。只可惜事与愿违,乾隆还是去了舒嫔那儿。
至于为何明示她惊金玉妍的胎,除了当时扳倒金玉妍势在必行以外,也因着他本就一直记得她在启祥宫受的整整五年磋磨。
他不敢想象她是凭着多大的毅力才走完了那段本不必走的苦旅。见她第一面时他还只知她在启祥宫受欺,后来他真正见她冻疮满布的手和红印交叠的胳膊,才知她过的是怎般犹如炼狱的日子,他愤恨自己为何来得这样迟。
他恨金玉妍恨得犹想寝其皮啖其肉,任何他能抓住的能够坑害金玉妍的机遇他都不愿错过。
也正因他清楚金玉妍对她的迫害造成了她多深刻的创伤,所以他才确信只有让她亲手刃了此人,她过往的疮疤才能更好地消弭。
于是他选择向她放消息而非自己亲力亲为,她明不明白自己的私心都无足轻重,她当初在启祥宫留下的心伤能被尽可能填平就是他最期望的。
公主只是意乱神迷了片刻,并未有其他表示。进忠开始怀疑只是自己想入非非而已,她并不会因穿着相似的衣褂而骤然忆起。
行至永寿宫外,公主仍旧面色平淡,进忠仅剩的一丁点疑心也丢了,他将食盒捧给公主道:“公主若没有别的吩咐,奴才就回养心殿复命了。”
嬿婉始终想不起熟悉感出自哪处,但越是如此她越想探究。思绪被困缚,她便不经意间直愣愣地望着进忠,也不接食盒。
进忠捧了一会儿不见她接,抬眼小声又唤:“公主?”
“食盒似乎不是给我的。”她石破天惊地道出一句,进忠刚放下的心瞬时又被扯到了喉口,当时那个食盒确实不是给她的,而且他甚至与她不顺路。
“公主您说笑了,万岁爷亲口赐您的吃食,不给您给谁呢?”进忠陪着笑脸,手却不由自主颤了颤。
嬿婉也觉自己过于无厘头,而且她也不知自己是中了什么邪才脱口冒出此言,像是不小心落入了恼人的迷梦中。
嬿婉将食盒最下一层又揭开,看看那混着污糟糟果仁子的芋头糕,又看看可怜得像只讨食小狗的进忠,忽的联想起自己以油果子掷狗的壮举,扭头掩口轻笑。
进忠不知她是在笑,又急着生怕她回想起自己前世的丑恶嘴脸,吓得垂下头一动不动。
嬿婉收了笑,一转眼发现进忠又成了只丢魂的落水狗,偏巧他头低的方向正对食盒。
她不想吃这看着就甜腻的芋头糕,正愁找不着理由让进忠的嘴巴也受受同罪,这下好了,她正色道:“进忠公公盯着芋头糕不放,是馋了不成?”
“奴才没有。”他错愕地抬头争辩。
“没有?本宫会冤枉你吗?”她嘀咕一声,进忠越发错愕。
他现如今闹不清状况了,原本是想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结果公主面上既不见伪笑又不见嫌恶,他仿佛踩在了开春时湖面的薄冰上,稍有不慎便会滑入刺骨的寒水之中。
“给旁人瞧见得编排本宫待副总管公公不敬了,随本宫进来吧,本宫还有两句话要与你说。”她推开门入内,进忠只得战战兢兢地随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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