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忠望着公主,见她果然像是忘了自己由何起头,正津津有味地听着,等自己言说下文。
“后来奴才长大了,知晓了月饼是月饼,月亮是月亮。月饼并不是所有百姓皆吃得起,而月亮更是高悬于苍天不可被任何人染指的,除了奴才外大概不会有第二个人不自量力到幻想要摘月亮吧。人要认清自我能做得了多大的事儿,能力以外的妄想还是作罢的好,人贵在自知。”
“所以……”她偏过头思忖,原本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容色也稍显凝重,她用指尖捻着袖口上的刺绣滚边,像是好不容易才打定了主意开口:“你年幼时是这般穷困潦倒,而进了宫能吃上幼时渴望的月饼了,却也套上了奴才的枷锁,永远失去了自由。本宫甚至问不出口你是否后悔,因为除去饿死,你似乎并无第二种选择。”
进忠不曾想过她会共情自己,本已作好了她说出“总管的职位又不是月饼”这类嬉笑他随口乱扯的准备。可现如今她这样愁肠百结地流露怜惜神色,尽管他猜测她有夸张的成分,但若是站在局外人的角度看,公主愿意同情一个非亲非故的奴才已是相当有心了。
嬿婉本就是试探他求不求权,当然听出了他要表达的意思,不就是说总管之职像月亮一样捞不下来么,他年岁到底不大,寻思这位置太高故不敢有这份心思也是合理的。
可他有千百种方式去直言、比拟、隐喻,偏偏选择了将自己的凄苦往事如玩笑般言说。她的心并非草木,饥饿的时日哪是这么好捱的,进忠说得这般轻巧,可她只读出了他自嘲的苦涩。
她将他从头到脚又仔细地审视了一遍,一张皮囊人模人样,显然是在养心殿以皇阿玛吃剩的玉盘珍馐滋养起来的,看似入宫不亏。可换来这副华美皮囊的代价是刑余残破的身躯和永生为奴的身份,这皆不可逆转,她怎么想都不是滋味。
或许也正是因为他的外表过于金相玉质,至少在嬿婉的眼中确实如此,因而他的缺憾才显得越发刺眼。想到这里,嬿婉甚至后悔提了那句问不出口的话,正是因为他穷得别无他法才毅然入宫,所以自己哪怕不表遗憾只表同情,也会无形中让他忆起往昔,徒增痛苦。
公主一副说错了话的样子,叫进忠好生意外,但他当即误会了,以为公主的窘迫是因硬挤出对他的怜爱之状而起。
他自然不能让公主演得劳神劳心甚至都快黔驴技穷了,连忙出言:“这都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了,且月饼也远不如奴才想象的好吃。奴才在宫中吃得的各样美食倒是多得数不胜数,奴才还觉着入宫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呢。”
可不是嘛,无关吃食,见到她算是两辈子的福气了,进忠如是想着。
此时嬿婉才是真正勉强地挤出笑,她心想绝不可再在这话题上纠缠,正事要紧多了,故当即改口继续尝试套话:“那么你就是连权也不想要了,本宫求你相助,总得偿付些什么。你这么说本宫着实是拿不准你的主意,又不想欠你人情,这叫本宫如何是好呢?”
“公主又想让奴才助您何事,您似乎也未向奴才明讲。”进忠明明白白地瞧见她眼神儿明媚起来,像是丢掉了演不像的怜悯。可不待他松口气又是一滚惊雷,他寻思自己何时允她利益互换了,他搜肠刮肚都搜不出一样能假意让她帮衬的事,只好先处变不惊地问她个仔细。
“进忠,本宫想求你在御前当差时帮本宫美言几句,常年见不上皇阿玛还受宫人白眼的苦日子本宫不愿再过下去了,多希望你能帮帮本宫啊,”月光映在她姣好的面容上,她娇怯地一眨眼,又眼中饱含着渴求地望他,“进忠,本宫只能指望你了。”
乍然连带上照拂额娘的事必然不行,这事多得多半得把进忠连夜吓退,她只能循序渐进。而且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讷口,倒像是她借着试他有无邪心的名义一个劲儿地真情流露。她意识到自己再一次疯魔了,明明并未饮酒,可总好似宿醉未醒。
她猜测进忠会被她唬住,会摆手推脱甚至劝她慎言,她作好了最坏的打算,深吸了口气坦然地望他。
“公主,还请您慎言,奴才很久以前就与您说过,您得自己拼命往上爬。”再坏的打算都无用,真正待他的话一出口,嬿婉的心就瞬间坠入了冰窟中,使她通身生寒。她僵硬地笑着点头,可不久又有了些隐秘的欢喜。
无论她怎么引诱,他都遥立在远方,如与她隔着一层糙而厚的毛玻璃屏障一般,只能弥朦不清地感受着他真实的存在而不可看个分明,他既不愿意打破屏障侵扰她,她也不足以掀开屏障去触碰他。
所以自己为何会有要一探他心思的念头,为何会再一次把他往污秽的方面想,嬿婉悔不当初,差点儿要解释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是面对进忠的不卑不亢,她连辩驳的力气都尽数失去,只能歉意地笑着,可笑着笑着眼圈儿就微微泛了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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