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亦川从市里带回来的那几张盖着红戳的批文,在柳树湾众人手里传了一圈,最后被江晚用布包了好几层,锁进了铁皮盒子里。
喜气在村里飘了好几天。
可这股子劲头还没过去,新的麻烦就找上了门。
“啪!”
一盒包装花哨的酥糖被陆昭摔在桌上。
他从县城一路跑回来,脸憋得通红。
“嫂子,你闻闻!市面上全是这玩意儿,什么‘金凤’、‘银凤’,做的跟咱们一模一样,价钱便宜一半!”
周正阳捏起一块,掰开,一股子腻人的哈喇味直冲鼻子。
他只嚼了一下,就“呸”地全吐在了地上,直反胃。
“陈面做的,糖也不是好糖,这玩意儿吃多了要吃出毛病的。”
陆亦川一拳砸在桌上,那盒假货都跟着跳了一下。
“我去工商局告他们去!”
“告不过来的。”
江晚一直没说话,这会儿才开了口。
“你今天把张三告倒,明天王五李六就冒出来了。这种事,堵是堵不住的。”
院子里又安静了。
那股子刚被钱主任压下去的憋屈劲儿,又从每个人的心底里冒了出来。
打得赢天灾,斗得过小吏,却防不住这满地里钻出来的黑心耗子。
“他们想学,那就让他们学。”
江晚站起来,走到墙上那张画满了道道的中国地图前。
“咱们干一件他们学不会,也学不来的事。”
她的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
“咱们自己,给这行当立个规-矩。”
“立规矩?”
陆亦川没听懂。
“对。”江晚转过身,看着院子里的人,“什么面粉是好的,什么糖是正经的,什么样的手艺才能叫‘金凤凰’,咱们说了算。咱们画一条线,谁在线里头,谁就是真家伙;谁在线外头,谁就是糊弄人的玩意儿。”
周正阳的镜片后头亮了一下,脑子瞬间就通了。
“嫂子是说,咱们搞一套生产标准?从原料到出厂,每一道工序都清清楚楚写下来?”
“没错。”江晚点头,“正阳,你把作坊里所有的流程,用多少料,什么火,烤多久,全给我变成一条条的字。大柱哥,”她又看向陆大柱,“你那些土法子,怎么挑花生,怎么闻芝麻,怎么看糖色,也别藏着掖着,让阿昭全都记下来。这些东西,才是咱们真正的家底。”
陆大柱愣住了。
他跟吃食打了一辈子交道,全凭手感跟眼力,从没想过这些还能写到纸上。
他闷了半天,才憋出一句。
“俺说的那些,人家能信?”
“能信!”
周正阳抢着答,脸都有点红了。
“大柱哥,你那些经验,用时髦话说,叫非标准化的质量控制!我来给你换成说法,你说芝麻要闻着香,我就能测出它含多少油,香味有多冲!这比啥标准都有用!”
一个讲究数据,一个信奉手感,两个之前还互相瞧不上的“对头”,这会儿倒像是找到了知音。
光自己弄还不行,这规矩得有人认。
江晚又拨通了省商贸集团孟处长的电话。
她没诉苦,也没告状,只说“金凤凰”摊子大了,可他们都是泥腿子,心里没底,想请省里的专家来柳树湾指导指导,帮着“把把脉”。
一个星期后,两辆小轿车开进了柳树湾,村里跟过年似的。
车上下来三个人,为首的是省食品工业研究所的白头发老教授,姓孙,另外两个是省里食品行业的资深工程师。
孟处长没来,但他派来的人,分量更重。
接下来的半个月,柳树湾的作坊成了个临时的研究所。
孙教授带着人,吃住都在村里,对着周正阳整理的数据赞不绝口,更是把陆大柱那些“土办法”当成了宝贝。
孙教授不止一次抓着陆大柱的手,满脸放光。
“老师傅,你这才是真正的工匠精神啊!我们搞了一辈子理论,就是要把你这样的经验,总结出来,推出去!”
陆大柱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一个劲儿地嘿嘿傻笑。
一个负责讲数据,一个负责现场演示。
陆昭带着村里的后生,把专家们提的每个问题,每次讨论,都仔仔细细记了下来。
半个月后,一份五十多页的《“金凤凰”系列糕点生产质量标准草案》摆在了桌上。
这份草案,不仅成了“金凤凰”以后所有分厂的铁律,更被孙教授当成宝贝,亲自递到了国家轻工业部的案头上。
又过了两个月,一封盖着国家部委红头印章的公函,寄到了柳树湾。
信里不仅夸了“金凤凰”,还正式邀请他们作为主要起草单位之一,参与国家级《传统烘焙糕点制品通用技术条件》的修订工作。
陆亦川拿着那封信,手有点抖。
他看着江晚,这个把他从一个只想守着一亩三分地的庄稼汉,一步步推到今天这个位置的女人。
他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最后只化成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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