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金辉渐渐染红了西边的山峦,将宜诸山嶙峋的轮廓勾勒得如同燃烧的剪影。阿风不敢再在这危机四伏的山中逗留。他收拾好行囊,重新牵起风影,沿着洈水冲刷出的、相对平缓的河滩,向下游走去。据《山海经》残卷所载,洈水一路奔流,最终将汇入更为浩荡的漳水。暮色四合,山影幢幢,唯有脚下的流水声指引着方向。他心中思忖着,洈水已如此神异,孕育白玉,那汇聚百川的漳水,又该是怎样一番气象?是否也如古书所记,有蛟龙潜渊,有异兽出没?
不知走了多久,暮色已浓如化不开的墨汁。就在阿风准备寻一处背风岩隙露宿时,前方洈水拐弯处,几点微弱却温暖的橘黄色光芒,穿透了沉沉的夜色和淡淡的林间水雾,如同黑暗海面上指引归途的灯塔,映入眼帘。
那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落。低矮的土坯茅屋错落分布,简陋却透着人间烟火的踏实。几缕炊烟在深蓝的夜空下袅袅升起,晚风送来了柴草燃烧的焦糊味和隐约的饭菜香气。这平凡而温暖的景象,对于刚刚从山林野兽利爪下逃脱的阿风而言,不啻于仙境。
村口第一户人家,柴扉半掩。阿风上前叩门,一位须发皆白、脸上刻满岁月沟壑的老者应声而出。听闻阿风是山中遇险、寻求借宿的过路客,老者浑浊却慈和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尤其在看到他衣襟上未完全洗净的暗红血渍和眉宇间残留的疲惫惊悸时,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多问,只是侧身让开,露出和蔼的笑容:“后生仔,山里夜凉,又有野兽,快进来暖暖身子。”
屋内陈设极为简朴,泥土地面,一张矮桌,几把竹凳,土灶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墙壁上晃动的人影。一碗滚烫的、漂浮着几片野菜叶子的稀粥下肚,一股暖流从喉咙直抵四肢百骸,驱散了山野带来的最后一丝寒意。老者吧嗒着旱烟袋,橘红的火星在昏暗的光线下明灭。待阿风简略讲述了白日山中遭遇黑熊、幸得坐骑相救的惊险,老者布满皱纹的脸上并未显出太多惊讶,只是缓缓吐出一口浓白的烟雾,那烟雾在火光中盘旋缭绕,如同山中变幻的云雾。
“后生啊,”老者的声音低沉而苍凉,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悠远,“你今日能囫囵个儿从那‘宝山’里出来,一是靠了你这通人性的好马,二来,怕也是山里的那位‘大人’,没跟你这小娃娃一般见识。”
“大人?”阿风心头一动,放下粥碗,目光灼灼地看向老者,“老丈,您说的‘大人’是?”
老者磕了磕烟灰,昏黄的火光在他眼中跳跃,仿佛点燃了尘封的记忆:“这宜诸山,可不是寻常的山呐。老辈人传下来,说这山,有灵!有神!我们这儿的人,都尊称一声‘山君大人’。”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敬畏着什么无形的存在。
“传说在很古很古的时候,”老者的声音愈发低沉悠远,将阿风带入一个神话的时空,“山君大人震怒。为啥?说是山下的人贪得无厌,采石伐木,挖断了山根龙脉,惊扰了山中清修的生灵。那一次,山崩地裂,巨石如雨滚落,洪水从山肚子里喷涌出来,山火把半边天都烧红了!山下好几个村子,眨眼间就没了踪影,尸骨都找不着一块囫囵的……”
昏暗的油灯下,老者沧桑的声音如同从岁月深处流淌而出的溪流,带着古老的敬畏与神秘的寒意。阿风听得屏息凝神,仿佛亲眼看到了那场毁天灭地的神罚——山峦在愤怒中战栗、崩解,巨大的岩石如同被无形巨手抛掷,裹挟着毁灭的力量滚落人间;地脉深处压抑了千万年的洪水找到了宣泄的裂口,浑浊狂暴的泥流咆哮着吞噬一切;赤红的火焰点燃了山林,浓烟蔽日,将天空染成绝望的暗红……在那样的天地之威面前,凡人的村落如同沙堡般脆弱,瞬间化为乌有。
“后来呢?”阿风忍不住追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后来?”老者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烟锅里的火光映着他深刻的皱纹,“后来,是山里的生灵,替我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在神前求了情。”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都说山君大人座下,有一头得了道的白鹿,是山灵的化身。那场大灾过后,不知过了多少年,又有一个胆大包天的年轻猎人,不知死活地闯进了宜诸山深处,想猎取珍奇异兽。结果,在密林里遇上了瘴气,昏死过去。”老者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那久远的一幕,“就在他快要被毒虫猛兽分食的时候,一头通体雪白、鹿角如晶莹玉树般的白鹿出现了。它呦呦鸣叫,声音清越,竟驱散了周围的毒虫。更神奇的是,它低头用温润的舌头舔舐那猎人的伤口,又衔来散发着奇异清香的草药放在他身边。”
“那猎人醒来后,发现了身边的白鹿和草药,明白了是这山中灵兽救了自己。他羞愧万分,对着白鹿和山林的方向叩了三个响头,发誓此生再不踏入深山狩猎,并世代告诫子孙,敬山如神。自那以后,宜诸山才慢慢恢复了平静。”老者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阿风脸上,语气带着深意,“所以后生啊,你今日采石,遇熊,能活下来,一是你那马儿通灵,二来,焉知不是山中那位‘大人’,或者那位白鹿使者,看在你尚无大恶、且心存敬畏的份上,网开了一面?那满山的奇石美玉,是山君大人的筋骨血脉;那洈水里的白玉,是山君大人流出的髓浆!取之,不可无度,心中,不可无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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