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议如投入深潭的石子,荡开层层涟漪。起初的疑虑在阿风诚恳的剖析和可行的方案面前逐渐消融。最终,一位须发皆白、颇有威望的老者拄杖而出,声音微颤却坚定:“后生此言在理!地界不明,代代相争,何时是头?立碑为界,祖宗地下有知,也当欣慰!”老者一锤定音,众人再无异议,纷纷点头称是。
众人合力,很快从山脚寻来一块纹理细密、色如古铜的青石。阿风取出随身携带的凿刀——这曾是他丈量险峰、标记路径的工具。他凝神静气,手腕沉稳有力,凿尖在石面游走,金石相击之声清脆悦耳,石屑如时光的碎屑簌簌落下。每一凿都倾注着对公理的敬畏。当“永定界碑”四个方正朴拙的大字最终在石面上清晰浮现时,人群爆发出由衷的赞叹。石碑被稳稳植入争执焦点的泥土深处,如同将公正的锚深深扎入大地。赵二狗和李老栓的手,在老者见证下,带着些许迟疑,终于重重握在了一起。
村民们感念不已,争相邀请阿风回家用饭。他含笑婉拒,只接过一位老婆婆硬塞来的几个温热的粗面馍馍和一小袋咸菜。馍馍带着柴火的暖意,咸菜是山野朴实的滋味,饱含着最本真的情谊。他郑重道谢,将这份山民的淳朴心意仔细收好。告别时,夕阳为衡山巨大的剪影镀上赤金轮廓,炊烟在村落上空袅袅升起,勾勒出安宁的图景。阿风翻身上马,心中澄明:此行尚未登顶,却已用手中之凿,在山民心中刻下了一道名为“和解”的印记,这比任何风景都更贴近山的魂灵。
马蹄嘚嘚,重新叩响上山的石径。越往上行,秋意越浓。林木褪去单一苍翠,泼洒出惊心动魄的斑斓:枫树炽烈如血,槭树金黄耀眼,常青的松柏则如沉稳的墨玉镶嵌其间。山风掠过,掀起层层叠叠的彩色波浪,发出海潮般深沉的呼啸。风影的脚步轻快稳健,踏过铺满厚厚落叶的松软路径,蹄铁与枯叶摩擦,发出沙沙的低语。阿风敏锐的目光捕捉着山石细微的变化。他发现黄垩往往依附于山阴湿润的岩壁,色泽温润;而白垩则多见于向阳干燥的坡地,质地更为松散纯净。他小心翼翼地采集样本,心中默记其特征与分布——这大地无声的语言,正向他揭示着自然的秘藏。
临近山脊,空气骤然清寒。风影喷出的鼻息凝成团团白雾。脚下石径愈发陡峭嶙峋,如同登天悬梯。阿风下马,一手紧握缰绳,一手扣住冰冷湿滑的岩石棱角,引导风影谨慎攀行。山风变得狂野不羁,撕扯着他们的衣袍,发出猎猎声响。回望来路,蜿蜒的小径早已隐没在翻腾的云海之下,仿佛大地已被彻底覆盖。唯有远处几座孤峰刺破云浪,如同传说中漂浮海上的仙岛,令人顿生遗世独立、置身洪荒之感。
当最后一步踏上顶峰坚实的岩石,一股浩瀚之气瞬间充盈肺腑。极目四望,万山俯首,层峦叠嶂的青色脊背在脚下如凝固的巨浪般奔涌向无尽远方。云海浩瀚无垠,翻涌蒸腾,时而如怒涛拍击孤峰,时而如轻纱温柔缠绕。阳光刺破云层,道道金瀑倾泻而下,将流动的云海点染成一片熔金之海。风影立于崖边,昂首长嘶,清越的嘶鸣在山谷间久久回荡,仿佛在宣告对这壮阔天地的礼赞。阿风张开双臂,劲风鼓荡衣襟,仿佛要将整个乾坤拥入怀中。所有的跋涉、风尘,都在此刻化作了胸中奔涌不息、难以言表的激越与澄明——这苍茫天地,正是他心之所向,魂之所系。
“好马,好气象!”一个苍劲而温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阿风蓦然回首,只见一老者立于不远处的苍松之下。他须发如雪,面容却红润如童颜,一身葛布旧袍洗得泛白,在山风中飘然拂动,周身似有清气流转,与这山巅云雾浑然一体。
阿风心中凛然,恭敬长揖:“晚辈阿风,偶登此巅,得见仙颜,幸何如之!”
老者抚须微笑,目光深邃如古井,仿佛能洞穿人心:“仙踪渺渺,老夫不过一山野朽木,伴此云霞度日罢了。倒是小友,一路行来,观山石草木,眼中自有慧光流转,非寻常过客可比。”
阿风心中一动,取出贴身收藏的素帕包裹,小心展开黄白二垩:“前辈慧眼。晚辈确有所惑,于山间见此二色奇石,似为药典所载之黄垩、白垩,然不敢轻断。”
老者目光扫过粉末,微微颔首:“正是此物。衡山有灵,孕此微末。黄垩生于幽阴湿冷之地,其性温厚收敛,可愈肌骨溃烂之伤;白垩得烈日精气,其性燥烈,善解无名痈疽之毒。然采之不可竭泽,用之不可无度,此乃自然之法度。”他话语从容,字字如珠玑落盘,将草木山石的禀赋与禁忌娓娓道来,仿佛在诵读一部镌刻于天地之间的无字药经。
阿风听得如痴如醉,恭敬请教:“前辈字字珠玑,莫非精于岐黄?”
老者淡然一笑,眼中智慧之光流转,望向脚下苍茫云海:“医道?小道尔。山石有脉,草木有灵,水土有性,人居其间,顺之则生,逆之则损。老夫在此,不过观山之呼吸,听林之脉搏,偶识其性罢了。譬如那山腰纷争之地,你立石为界,化戾气为祥和,此亦是疗愈——疗人心之痼疾。此道,岂不比金石草木之方更为根本?”他话语如清泉,涤荡着阿风的心尘,“山之道,在生养,在平衡,在无言中维系万有。你我过客,能窥其一斑,体味其精神,便是造化所赐的莫大福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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