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的冬天,北大荒的天气格外的寒冷。马场二连队河套边上的钻天杨光秃秃戳向铅灰色的天,太阳像一块冻硬的苞米饼子,边角凝着白霜,斜斜地挂在杨树梢上,连光线都带着冰碴子的冷硬。
栀兰站在大门外,紧裹着那件打着补丁的“棉猴儿”,目不转睛地朝着队部宿舍的方向望着,嘴里呵出的热气在睫毛上结了白霜。
昨天晚上嘉濠被领导叫去谈话,到现在还没回来,栀兰焦急地等待着。她不停地跺着脚,在院门外站了十多分钟,脚底下的积雪被踩得实实诚诚的,鞋尖渐渐渗进凉气。
连队宿舍的烟囱里飘着细弱的炊烟,那排灰扑扑的土坯房,此刻像头蛰伏的野兽,窗门紧闭,唯有偶尔晃过的人影,让空气里多了几分令人窒息的紧张。
王大山刚拿到嘉濠老家“黑信”时的那份激动,渐渐变成了焦躁、头疼。
当初他以为有了这封“黑信”,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对嘉濠下手了。可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关于“看成分不为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的指示,又让他有所顾忌,他不敢对嘉濠轻举妄动。
他不明白老天爷既然给了他报复的机会,为什么偏偏又叫他无从下手。他整天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上蹿下跳,到处乱转。
他只能以“配合调查”公公的历史问题为借口,把嘉濠找去谈话。但是,嘉濠从昨晚被叫去,到现在都没让回来。
上午九点多钟,栀兰坐炕上正在喂慧婕,被一阵粗暴的砸门声把栀兰吓得浑身一激灵。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从栀兰的心里涌了出来,她赶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战战兢兢走到门口。
门刚打开,几个身穿草绿色套装的青年人一头冲了进来。
走在最前边的是家住西山的老赵家的二儿子,大家都叫他“赵二虎”。赵二虎个子不高,嗓门很大,他面无表情地对着栀兰大声地说:
“今天例行公事,我们挨家挨户检查,如果你们家里有封建迷信的东西,都要统一交公。”
桅兰语言沉稳而坚定地看着他们说,“我家从来不信封建迷信,也没有那些东西。” 她的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伟人像和箱子盖上摆着的一摞红宝书。
赵二虎盯着箱子说:“把箱子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我们检查一下。”
栀兰叫孩子们去炕里边玩,自己轻轻地把箱子盖打开放到炕上,生怕摔到它们。这对箱子,是大大带着哥哥和嘉濠在山里转了一天,伐回来的几根水曲柳做的。
为了给栀兰打这对木箱,大大的左手中指被刨子削掉了半截。为了这对箱子,哥哥和嘉濠熬了好几个晚上。栀兰格外地喜欢这对木箱。
栀兰不慌不忙地把箱子里的几包衣物都拿出来放在炕上,任由他们检查。
包袱里的东西再普通不过了,都是平时穿的用的,没有什么特殊的。
检查了几遍之后,他们把逸卿小时候戴过的一顶帽子拿走了。那是他过周岁生日的时候,他的太奶奶专门给他做的。
在苏北老家,那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帽子,几乎家家的男孩子都有,只是东北这边没见过而已。
帽子是黑色的,前边没有帽沿,后面带着两个飘带。
帽子正面的老虎头和左右两边的七彩祥云,是奶奶用宋锦丝线一针一线地绣上去的。彩绣衬在纯黑色的帽子上,格外显眼。
奶奶在帽子后边的两根飘带里,各缝了三块“袁大头”银元。那些银元是奶奶当年的嫁妆。
这六枚银元,整整为她压了半个世纪的箱底,家里从来没有人知道。没想到一见到重孙子,一高兴就全拿了出来。
这是只有奶奶和栀兰两个人才知道的秘密,连她的宝贝孙子嘉濠都没有告诉。
这个帽子承载着黎家上下几代人的记忆,是黎家祖辈给子孙留下的唯一的一点念想。
栀兰从心里舍不得让他们拿走。但她想了想了,算了。既然是上边有要求,他拿就拿走吧,留着它在东北也戴不出。
两天后,那几个青年人又来了。他们好像没看到栀兰一样,进了门直奔那两个木头箱子。他们掀开箱子下面的布帘子,举起镐头就开始刨地。
桅兰吃惊地问道 ,“你们还要干什么呀?”
带头的赵二虎头也没抬地回答道 ,“有群众举报你家有电……台,上边的通知我们过来搜查。”
听到这话,真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逸卿上学去了,筱媛带着弟弟和妹妹正在炕上玩,他们被这帮“当兵的”吓得趴在妈妈身上直哆嗦。
三个孩子似乎都感受到了栀兰的不安,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襟,不哭也不闹,只是睁着大眼睛,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地面十分坚硬,而且箱子下面空间狭窄,他们弯着腰抡镐头,根本使不上劲,一个人刨几下就满头大汗。
但他们仍然没有放弃,凭着顽强的意志和对领袖的忠诚,咬着牙用铁锹一点一点艰难地往下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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