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风带着暖意,从新房的落地窗钻进来,拂过栀兰搭在膝盖上的薄毯。栀兰的心结彻底打开了,她感觉哪都不难受了,浑身又有了使不完的力气。
她鼓足勇气,跨过六十六岁的那道坎,她要好好享受眼下的生活。好好陪伴孩子几年。
她刚从小区广场锻炼回来,身上还带着点微汗,往阳台的藤椅上一坐,望着窗外楼下嬉笑打闹的孩子,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踏实和自豪。
今天是五月八号,日历上的数字红得鲜亮。栀兰抬手揉了揉膝盖,锻炼时抻着的筋还隐隐发疼,可这点疼一点也不碍事,反倒让她觉得自己还硬朗着。
她看着眼前亮堂堂的客厅,淡蓝色的沙发显得干净利落、米黄色的地砖能照见人影,墙上挂着的全家福每一个人都绽放着笑脸,二儿媳妇给绣的百福十字绣,把整个屋子衬得喜庆祥和。
照片里,儿女们笑得眉眼都弯成了月牙,孙辈们挤在她身边,甜甜的小嘴巴叽叽喳喳地喊奶奶、姥姥,吵吵嚷嚷的热闹劲儿,好像要从照片里溢出来。
栀兰坐在正中间,笑得嘴都闭不上了,本来就小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这光景,要是搁在四十年前,她连做梦都不敢想。
那时候,她才二十三岁,怀里抱着两个月的牧洲,手里领着两周岁的逸卿,一路上倒了十次火车,从江苏老家来到了北大荒,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论多难,也要和嘉濠、和大大妈妈在一起。
刚来东北那年住的房子,简直不叫房子。土坯墙,茅草顶,冬天漏风,夏天漏雨。大大刚来东北,以为还像在关里那样,墙垒起来就能住。
夜里躺在炕上,能听见老鼠在房梁上跑。刚开始,丈夫当饲养员,每天天不亮就去喂牲口,一身的粪味儿。到了冬天,手冻得裂开的口子都渗出血来,连缰绳都攥不住。
栀兰呢,刚到东北就跟着工人们下地,割麦子、掰玉米,她一个关里闺女,硬是跟着本地人一起,啥活都跟着干,手上的茧子一层叠一层,磨破了又长,长好了又磨破。
一家人挤在那两小间土坯房里,每年秋天,嘉濠都把墙上抹一层厚厚的泥,后来又捡一些装化肥和六六粉的牛皮纸袋子,把棚和墙都糊严实,小屋渐渐暖和了。
那时候日子过得很紧,嘉濠总是跟她说,“等孩子长大就好了”,可是谁想到,还没等孩子长大,文化大革命就来了。那时候,逸卿刚上三级,慧婕还在怀里抱着。
嘉濠被打成了黑五类,不是被批斗就是被隔离,栀兰走到哪儿都感觉抬不起头,两个大孩子在学校连红小兵都当不上,别说是当“五好”学生了,一好也不行。
栀兰表面上强作镇静,告诉孩子们,“咱们啥也不稀罕,只要好好读书,他们以后肯定都不如你。”
那时候,她跟嘉濠就下定了决心:再难也得让孩子们上学。他们就是不相信,单靠搞运动,就能搞出饭吃。
栀兰因为从小渴望上学的愿望没能实现,她打心底里敬畏文化,她发誓一定要让自己的孩子们成为有文化的人。
二十年前,恢复了高考,知识派上了大用场,可嘉濠的身体却垮了,他得了不治之症,离开了栀兰和他的六个儿女。
那时候大儿子和大女儿刚从师范校毕业,参加工作不到四个月,二儿子刚上大一,多少人劝她:“让孩子下来帮帮你吧”,可栀兰却坚定地说,“就算砸锅卖铁,我也得把她们供出去。”
她厚着脸皮去跟亲戚朋友借钱,养猪,养鸡,种地,打零工,她说,只要是能挣钱,再苦再累的活她也不怕。
挑酒糟的时候,从冬到夏,一年不知道摔了多少跤,只要能爬起来,她默默地抹了一把眼泪,再继续往家挑。
栀兰之前总跟自己较劲,觉得自己命不好,小时候那么想上学,却摊上个封建、顽固的大大。
结婚之后,栀兰一心想让丈夫出人头地,完成她的梦想,可丈夫摊上了一个说不出道不明,只知道吃喝享受的爹,因为一个破“甲长”耽误了他一辈子,至死没能得志。
嘉濠去世后,她为了自己和嘉濠一辈子的理想,一心想让孩子们有出息,可家里穷得叮当响,明明六个儿女都上大学的,偏偏把最小是最弱的小凤武给拉下了。
想起嘉濠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想起恢复高考的时候,她和嘉濠激动得痛哭流涕地情景,想起在北山这些年,自己过着饮痛泣血的那些日子……
大闺女说的对,我苦熬了这么多年,总算没白熬,终于等到老天爷给我补偿的时候,等到我的儿女报答我、孝敬我的好日子了。
我必须得好好活着,不光是为我自己的享受,我还要替嘉濠把他没来得及享的福都补回来,把他没能见到的好日子,都替他好好过一遍。
栀兰从藤椅上站起来,慢慢走到客厅,看着那张喜气洋洋的全家福,她坐在中间,儿女们围在她身边,孙辈们抱着她的胳膊,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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