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惊鸿离开后的上海,像一锅被架在文火上慢炖的粥,表面维持着租界内畸形的繁华与平静,底下却是日益沸腾、焦灼的恐慌与暗流。七月的闷热有增无减,粘稠的空气仿佛能拧出水来,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沉甸甸的,喘不过气。
卢沟桥的炮声并未因地理的遥远而减弱其威慑,反而像一道不断扩大的裂痕,每一天都有更坏的消息从北方传来:廊坊失守、天津激战、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师长赵登禹先后殉国……每一条电讯,都像一记重锤,敲打在每一个关心国事的中国人早已紧绷的神经上。
林薇的生活也彻底改变了轨迹。沈公馆偌大的宅邸,因男主人的缺席而显得格外空寂冷清。她不再需要每日斟酌如何回复那些雪花般的请柬,因为社交活动在国难当头的氛围下已近乎绝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具体、也更为沉重的忙碌。
她将大部分精力都投入了救亡工作。“锦薇”的铺面依旧关闭,但后间的工坊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忙碌。这里不再传出缝纫机的轻响,而是弥漫着消毒药水和新棉布的气息。林薇利用之前募集和自掏腰包购买的大量纱布、棉花、绷带,组织起几个信得过的丫鬟婆子,以及附近一些愿意帮忙的妇女,日夜不停地赶制急救包和简单的敷料。
阿珍不再仅仅是保镖,更成了她的得力助手,负责材料的采购、运输以及与外界联络。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女子,展现出了惊人的效率和可靠。
“林小姐,顾先生那边派人来问,第一批急救包什么时候能好?前线……很需要。”阿珍将一个刚刚封好的木箱搬到墙角,那里已经堆了十来个同样的箱子,里面装满了她们的心血。
林薇直起有些酸痛的腰,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细汗。她穿着简便的阴丹士林布旗袍,袖子挽到手肘,脸上带着疲惫,眼神却异常明亮。“告诉来人,明天一早,就可以来取走这批。我们再加把劲,今晚能多做一点是一点。”
她看着那些急救包,心情复杂。她知道,这些东西对于即将到来的、规模空前的淞沪会战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但她更知道,每多一个急救包,或许就能在关键时刻,多挽回一条浴血奋战的生命。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最直接的事情。
除了制作物资,她还频繁出入于法租界与南市交界的难民安置点。随着华北战火蔓延,大量逃难而来的同胞涌入上海,大多聚集在南市、闸北等华界区域,条件艰苦,缺衣少食,疾病蔓延。
这天下午,林薇带着阿珍和另外两名沈公馆的男仆,押送着一车米面和药品,来到南市一个由旧祠堂改建的难民收容所。还没走近,一股混杂着汗臭、霉味和排泄物气味的污浊空气就扑面而来。祠堂内外,密密麻麻挤满了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男女老少,孩子的哭闹声、病人的呻吟声、维持秩序者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人间地狱般的图景。
一个穿着灰色旧旗袍、戴着口罩的年轻女学生正吃力地给一个发烧的孩子喂水,看到林薇带来的物资,眼睛顿时一亮,连忙迎了上来:“林小姐!您又来了!太好了!我们这里的米昨天就见底了,药也快用完了!”
林薇认得她,是沪江大学的学生,叫小曼,自愿在这里帮忙已经好些天了。
“东西不多,先应应急。”林薇示意男仆们帮忙卸货分发,自己则走到一旁,查看几个病情严重的难民。她不是医生,但基本的护理知识和卫生观念远超这个时代。她指挥着几个略懂草药的妇人,将重病人隔离安置,督促大家尽量喝烧开的水,注意处理污物。
“林小姐,您懂得真多。”小曼跟在她身边,由衷地赞叹,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在她看来,这位传说中沈先生的未婚妻,不仅没有半分架子,反而比许多人都要勇敢和能干。
林薇苦笑了一下,没有解释。她只是无法眼睁睁看着而无动于衷。这些流离失所、挣扎求生的同胞,让她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历史的书页上每一个冰冷的数字背后,都是怎样活生生的苦难。
就在她帮忙给一个腿部溃烂的老者清洗伤口时,一阵刺耳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几辆插着日本太阳旗的黑色汽车,在一队日本海军陆战队士兵的摩托车护卫下,嚣张地驶过收容所外的街道,扬起的尘土扑面而来。车上的日本军官,戴着白手套,目光冷漠甚至带着一丝嫌恶地扫过路边如同蝼蚁般的中国难民。
所有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掐断了。难民们惊恐地低下头,或蜷缩起身子,连孩子的哭声都戛然而止。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无声的、压抑到极致的恐惧与愤怒。
林薇直起身,看着那队耀武扬扬的日军车队消失在街道尽头,紧紧攥住了手中的纱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这种赤裸裸的武力炫耀和蔑视,比任何言语都更具侮辱性。她知道,这不仅仅是路过,这是一种示威,一种蓄意的挑衅。战火,离上海已经近在咫尺。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