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的盛夏,像一口架在烈火上的巨大蒸锅,将西里村严丝合缝地笼罩其中。麦收的喧嚣早已沉寂,金黄的麦浪变成了场院里高耸的麦秸垛和家家户户瓮里沉甸甸的麦粒。如今主宰田野的,是那两亩日益葱茏的西瓜田,以及无处不在、震耳欲聋的蝉鸣。
这蝉鸣,起初是零星几点,如同投入滚烫油锅的盐粒,很快便“噼啪”炸响成一片铺天盖地的声浪。从村头的老槐树,到河沟边的歪脖子柳,再到家家户户院墙外的榆树、杨树,每一片浓密的绿荫都成了知了们不知疲倦的舞台。它们用尽全身力气摩擦着腹部的鼓膜,发出高亢、单调、永无止境的“吱——吱——”,声音尖锐得能刺破耳膜,又带着一种暑热特有的、令人心烦意乱的粘稠感,在灼热的空气里翻滚、碰撞,织成一张巨大的、无形的声网,将整个村庄牢牢罩住。
然而,对于西里村的孩子们来说,这恼人的噪音并非只是折磨,它更是一种信号,一种属于夏日的、带着野趣和油腥的召唤。
“粘知了喽!谁去粘知了!”张二胖的大嗓门永远是集结号。他扛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竿头绑着一小团黄乎乎、黏糊糊的东西,像举着一面特殊的旗帜,冲进了吴普同家的院子。王小军也跟在后面,手里提着个破旧的铁皮罐头盒。
吴普同正帮着母亲在灶房门口择豆角,被汗水濡湿的额发贴在脑门上,一听这喊声,眼睛瞬间亮了。“去!”他把手里的豆角往筐里一扔,像只撒欢的小马驹冲进杂物间。他知道,粘知了的“法宝”,就藏在墙角那堆农具后面。
那根竹竿是父亲吴建军去年砍回来的老竹子做的,比张二胖那根更粗更长,足有两三米高。竿头用细麻绳紧紧缠着一小截劈开的细竹片,形成一个叉口。真正的秘密武器,是叉口上那团深褐色、散发着淡淡麦香的“宝贝”——那是母亲李秀云用新收的小麦面粉,反复加水揉搓,洗去淀粉后留下的、韧性十足的面筋!这玩意儿晒干了硬邦邦,沾点水揉搓几下,立刻变得粘性惊人,是粘知了的不二法门。
吴普同小心翼翼地把那团珍贵的小面筋从油纸包里抠出来,放在手心沾了点唾沫,用力揉搓了几下。面筋立刻变得油亮柔软,粘性十足。他把它仔细地捏在竹竿顶端的叉口上,像给武器装上了致命的弹头。他扛起这杆“神兵利器”,又顺手抄起灶台边一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兴冲冲地跑出了门。
村东头那片老杨树林,是知了的大本营。高大的杨树枝繁叶茂,浓密的树冠像撑开的巨大绿伞,投下大片阴凉,却也成了知了们最理想的藏身之所。人还没走近,那震耳欲聋的“吱吱”声浪就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人掀个跟头。
三个小伙伴像训练有素的猎人,放轻脚步,仰着头,目光锐利地在浓密的枝叶间搜寻。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斑驳的光点,晃得人眼花。知了们狡猾地躲在叶片的背面、枝条的隐蔽处,只闻其声,难见其踪。
“那儿!那儿!”王小军眼最尖,压低声音,手指着左前方一棵大杨树的中段。吴普同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在一片宽大的杨树叶的背面,紧紧贴着一个深褐色、拇指大小的东西,腹部正有节奏地快速翕动着,发出刺耳的鸣叫。
吴普同立刻屏住呼吸,心脏“怦怦”直跳。他双手稳稳握住竹竿底部,像举着一杆沉重的长枪,将竿头那团粘乎乎的面筋,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向上伸去。动作必须轻柔、平稳,任何一丝微小的晃动,都可能惊动那警觉的小东西。竹竿很长,竿头在高处微微颤抖。汗水顺着吴普同的鬓角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他不敢眨眼,死死盯住那个目标。
近了,更近了……竿头的面筋离那片叶子背面的知了,只有寸许距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吴普同手腕猛地发力,向上一戳!
“噗!”
轻微的一声闷响。
竿头准确地黏住了目标!
“吱——嘎!”一声短促而变调的惊叫响起,那知了拼命地扑棱着透明的翅膀,发出剧烈的“嗡嗡”声,六条细腿在空中乱蹬。但它那薄薄的、布满纹路的硬翅,已经被那团韧性十足的面筋牢牢地粘住了,任它如何挣扎,也挣脱不开!
“中了!”张二胖兴奋地低吼一声。
吴普同脸上绽放出巨大的笑容,他小心地、慢慢地将竹竿收回来。竿头垂着,那倒霉的知了徒劳地挣扎着,被稳稳地送到了王小军早已捧在面前的破铁皮罐头盒上方。王小军眼疾手快,一手捏住知了的翅膀根部,另一只手迅速地将它从面筋上剥离下来,丢进罐头盒里。盒子底部铺着几片湿润的树叶,防止知了干死。那知了在盒子里徒劳地撞击着铁皮壁,发出“叮当”的闷响。
首战告捷!三个小伙伴相视一笑,信心倍增。接下来的“战斗”就顺利多了。张二胖和王小军负责搜寻目标、指引方向,吴普同则成了主攻手。他扛着那根长竹竿,在树林间灵活地穿梭、瞄准、突刺。动作越来越熟练,命中率也越来越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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