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头那棵老槐树有多少年了，没人说得清。树干粗得要三个壮汉手拉手才能抱住，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天，叶子密得能把夏日的毒太阳筛成碎星子。可村里人都怕它，说树根底下埋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尤其是到了夜里，风刮过树枝，能听见呜呜的响，像有人在哭。

李老栓的棺材就停在老槐树下。

他走的时候是头伏天，热得狗都耷拉着舌头，可停灵的那三天，老槐树下总飘着股凉气，不是树荫的凉，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村里的老人说，这是走得不踏实，有牵挂。可谁也没敢多问，李老栓一辈子孤孤单单，无儿无女，唯一的亲人是远嫁外省的侄女，还是村委会打了三通电报才催回来的。

出殡那天是个阴天，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连鸟叫都听不见。抬棺的是村里最壮实的六个汉子，都是常年干农活的，胳膊上的肌肉硬得像石头，往常抬个几百斤的粮囤都不在话下。按规矩，棺材要在日出前抬出村，埋到后山的祖坟地。天刚蒙蒙亮，司仪就喊了声“起棺”，六个汉子一起弯腰，手扣住棺木下的铁环，喊着号子往上抬——

没动。

最前头的王大壮愣了一下，以为是自己没使上劲，又憋了口气，脸涨得通红：“再来！一、二、三！起！”

还是没动。

棺材像长在了地上，死死地钉在老槐树下的青石板上。六个汉子额头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掉，砸在地上溅起小土坑，可那口黑漆棺材连晃都没晃一下。

围观的人开始窃窃私语。站在最外围的张老太往后缩了缩，拉着身边的媳妇子小声说：“不对劲啊，老栓家的棺材……怕不是有东西绊着。”

媳妇子脸都白了，赶紧捂住她的嘴：“别乱说，大清早的。”

可张老太的话像颗石子，扔进了平静的水里。有人注意到，棺材底下的阴影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不是风刮的，是贴着棺木的地面，有细细的土粒在往棺底聚，像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扒拉。

司仪也慌了，他干这行几十年，从没遇到过棺材抬不起来的事。他赶紧让人拿来香烛，在老槐树下点上，又烧了黄纸，嘴里念念有词：“老栓啊，有啥心事你说，别为难大伙，日出前得入土为安啊。”

黄纸烧得噼啪响，烟顺着风往棺材那边飘，可刚到棺木边就散了，像被什么东西挡了回去。这时，人群里突然传来一声哭腔，是李老栓的侄女，她抱着一个旧布包，浑身发抖：“叔，我知道你为啥不走……我把你的东西带来了，你别拦着了。”

没人敢问布包里是什么。侄女走到棺材边，蹲下来，把布包放在棺木前，又烧了几张纸，声音哽咽：“当年你说要把这东西留给我，我嫌不吉利，没要……现在我给你送来了，你带着走吧，别留在这儿了。”

布包是深蓝色的，边角都磨破了，看起来有些年头。就在她把布包放下的瞬间，一直纹丝不动的棺材突然“咔”地响了一声，像是棺木的接缝处松了。司仪赶紧喊：“快！再试试！”

六个汉子又一次弯腰，这次没等喊号子，一使劲，棺材竟然真的抬起来了。可就在棺木离开地面的那一刻，有人眼尖，看见从棺底掉下来个东西，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是个银镯子，样式很老，镯子上刻着个“栓”字。

那是李老栓年轻时给未婚妻打的镯子。后来未婚妻没等到嫁给他，就得了急病走了，埋在了老槐树下。李老栓一辈子没再娶，就守着那棵老槐树过，床头总放着那个银镯子，擦得锃亮。

侄女看见银镯子，哭得更凶了：“叔，我知道你是想陪着她……可你都等了这么多年了，该走了，别让她在底下孤单太久。”

抬棺的队伍慢慢往后山走，没人再说话。风刮过老槐树的树枝，呜呜的声音又响起来，可这次听着不像哭，倒像有人在叹气。走在最后的人回头看了一眼，看见老槐树下的青石板上，那个银镯子还躺在那儿，被晨露打湿，闪着淡淡的光。

当天下午，后山传来消息，李老栓的坟坑挖好的时候，底下竟然有个旧坟，坟里的棺材早就烂了，只剩下一堆骨头，骨头旁边，放着另一个银镯子，样式和从李老栓棺底掉下来的那个一模一样，镯子上刻着个“秀”字——那是他未婚妻的名字。

后来村里人才知道，李老栓去世前一天，还拄着拐杖去老槐树下，坐了一下午，手里攥着那个银镯子，嘴里念叨着“秀啊，我快去找你了”。他走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攥着镯子，是侄女怕不吉利，偷偷给摘下来，扔在了衣柜的角落里。

从那以后，老槐树下再也没传出过呜呜的哭声。只是每年清明，总会有人在老槐树下放两束花，一束放在树根东边，一束放在西边，像是在陪两个孤单了一辈子的人说话。

有人说，李老栓最后还是追上他的未婚妻了，两个银镯子终于凑成了一对。也有人说，那天棺材抬不起来，是他在等那个镯子，等带着镯子，去见他等了一辈子的人。

村里的老人常跟小孩说，别去老槐树下瞎闹，那底下有两个人，在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小孩们听话，路过老槐树下的时候，总会放慢脚步，有时候还会偷偷放上一颗糖，像是在给那两个等了一辈子的人，送点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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