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审知走出弥漫着悲痛与药味的寝居,踏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雨势稍歇,但屋檐仍在滴滴答答地落着残雨,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抑。府内挂起的白灯笼在微风中摇曳,投下惨淡的光晕,将每个人的脸色都照得一片肃穆。
他没有时间沉浸在悲伤中。兄长的离去,如同抽走了支撑殿堂最核心的那根梁柱,整个福建权力结构的重心瞬间失衡,留下了一片巨大而危险的“真空”。这真空,会吸引无数贪婪或恐惧的目光,会滋生阴谋,会诱发动荡。他必须在这真空吞噬一切之前,用自己的意志和力量,将其重新填满、稳固。
“大人。”陈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低沉而清晰,“府内已按礼制开始布置灵堂,对外报丧的讣告也已拟好,您是否过目?”他手中捧着一卷素帛,动作恭敬,眼神却锐利地观察着王审知的反应。这是王审知在失去兄长庇护后,独自面对的第一个政务决策,意义非凡。
王审知停下脚步,没有立刻去接讣告,而是望向庭院中忙碌穿梭、面带惶然的下属和兵士,缓缓道:“讣告暂缓发出。”
陈褚微微一怔:“大人的意思是?”
“兄长新丧,人心浮动。”王审知转过身,目光如炬,看着陈褚和李尤、鲁震等已然聚集过来的核心成员,“此刻最要紧的,非是昭告天下,而是稳住内部。这讣告一出,无异于告诉所有潜伏的敌人和心怀叵测者:福建的主心骨,倒了。”
李尤重重一拍大腿,恍然道:“大人明鉴!是该如此!咱们得先把自己家里收拾利索了,再开门迎客……不,是应对那些闻着味儿就想扑上来的豺狼!”
鲁震也闷声道:“对!尤其是郑珏那老儿,还有南汉、吴越的探子,可不能让他们知道得太早,打我们个措手不及。”
陈褚略一思索,便明白了王审知的深意,这是要利用信息差,争取稳定内部的关键时间。他躬身道:“属下明白了。那便暂缓发丧,只限府内及核心将领知晓,严密封锁消息。对外仍称大帅病重需静养,一切政务由大人您代为处置。”
“正是此意。”王审知点头,“元亮,此事由你负责,务必做到隐秘。张渠,加强府邸及泉州四门守卫,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尤其是信使!李将军,军中要立刻行动起来,以例行操演为名,暗中提高戒备,各级将领务必掌控好本部兵马,有异动者,先斩后奏!”
“末将(属下)遵命!”几人齐声应道,立刻分头行动。王审知条理清晰的指令,如同给刚刚经历主心骨崩塌的团队注入了一剂强心针,驱散了些许慌乱。
然而,权力的真空,并非仅仅靠几道命令就能立刻填补。真正的挑战,来自于人心,来自于那些原本被王潮威望压制住的各方势力。
天色微明,郑珏的府邸内,一间隐秘的书房中。
烛火摇曳,映照着郑珏略显疲惫却异常兴奋的脸。他面前坐着两人,一位是昨日被李尤盯上的林姓盐商林百万,另一位则是南剑州来的那位致仕老臣的门生,姓孙,乃是郑珏的得意门生之一,显然是日夜兼程赶来报信或听令的。
“老师,学生一路行来,听闻王潮病势沉重,泉州城内气氛诡异,守卫森严,可是……”孙姓门生压低声音,难掩激动。
郑珏捋着胡须,眼中闪烁着精光:“十有八九,王仲禹(王潮字)已然归西了!”
林百万闻言,胖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惊惧,随即被贪婪取代:“郑公,此话当真?若王潮真死了,那王审知小子乳臭未干,如何镇得住场面?咱们的机会岂不是来了?”
郑珏冷哼一声:“机会?确是机会,却也是险局。王审知此子,虽年轻,却非易与之辈。你看他昨日应对,沉稳老辣,立刻封锁消息,可见其心机。不过……”他话锋一转,自信道,“他根基太浅,所倚仗者,无非是些奇技淫巧和军中几个莽夫。这天下,终究是士人的天下,是讲礼法、论正统的天下!”
“老师的意思是?”孙门生虚心求教。
“王潮一死,这福建节度使之位,按制,当由朝廷任命,或由王潮子嗣继承。他王审知不过一介弟弟,有何名分继位?此乃‘礼法’上的最大破绽!”郑珏胸有成竹,“我们当下要做的,第一,确认王潮死讯;第二,联络福建各地忠于朝廷、遵循礼法的官员士绅,共同上书朝廷,陈明王审知‘僭越’之嫌,请朝廷速派大员前来镇守;第三,在民间散布舆论,指其得位不正,所行新政皆为‘苛政’、‘乱命’,动摇其民心基础。”
林百万有些犹豫:“郑公,这……煽动民乱,是否太过?况且王审知那些新政,确实让不少泥腿子得了好处……”
“愚见!”郑珏斥道,“些许小利,岂能与纲常伦理相比?再者,谁说要煽动民乱了?我们要的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要让这福建官场、士林、乃至市井,都形成一种共识:王审知之位,来路不正!其政,不合古制!届时,朝廷旨意一下,或内部生变,他便如无根之萍,顷刻可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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