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珏离去的涟漪尚未完全平息,王审知便以惊人的效率,将“方田均税法”与重造“鱼鳞图册”的议题,正式摆上了台面。这一次,不再是试探性的提议,而是经过陈褚等人详细规划、反复推敲后的具体方案。诏令起草得极为严谨,明确了清丈范围、田亩等级划分标准、新的税赋比率,以及对隐户的安置政策,力求在“均平”与“效率”之间找到平衡。
这一日,节度使府颁下《劝农均田令》,以王审知的名义,正式昭告福建全境。告示用词恳切,阐述了“民无恒产则无恒心”、“田赋不均则国用不足”的道理,强调了此举旨在“安流民、实仓廪、固邦本”,并承诺新法之下,自耕农负担将有所减轻,新授田之流民可享数年免税之优待。
告示在泉州各处城门、市集张贴,立刻引发了巨大的轰动。普通百姓、尤其是无地和少地的农民、以及刚刚在疫情中失去家园的流民,闻讯后欢欣鼓舞,奔走相告,将王审知称为“王青天”,期盼着能分得属于自己的土地。泉州城内外的气氛,因为这份充满希望的政令,而显得格外热烈。
然而,在这看似一片大好的民意背后,潜藏的暗流也开始涌动。
就在《均田令》颁布的当晚,泉州城几家最负盛名的酒楼后院,几场隐秘的宴饮正在同时进行。与会者并非达官显贵,多是些衣着华丽、眼神精明的中年人或老者,他们是泉州乃至福建各地有头有脸的豪强乡绅的代表。平日里,他们或许互有竞争,但此刻,面对可能动摇他们根基的《均田令》,他们不得不暂时放下成见,聚在一起商讨对策。
“诸位,王司马此举,是要断我等根基啊!”一个肥头大耳、姓黄的米商压低声音,脸上满是愤懑,“清丈田亩?说得轻巧!那些隐匿的田产、依附的佃户,一旦被查出来,不仅要补缴巨额税赋,怕是连田产都保不住!”
“黄兄所言极是。”另一个干瘦的老者,是泉州林氏的一个旁支族长,捻着胡须,忧心忡忡,“还有那‘均田’,拿什么均?还不是要动我们手里的地,去分给那些泥腿子?长此以往,我等士绅体面何存?家族何以维系?”
一个来自闽北、声音洪亮的矿主猛地一拍桌子:“怕他作甚!我等在地方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官府派来的胥吏,哪个不是我们喂饱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大不了,我们就联起手来,软磨硬抗!他王审知还能把我们都抓起来不成?法不责众!”
“鲁莽!”一个一直沉默不语、气质较为沉稳的布商摇了摇头,“王审知非寻常官吏。你们忘了他对付王绪、清理郑珏、乃至应对瘟疫的手段了?此人行事,谋定后动,雷霆万钧。跟他硬碰硬,绝非良策。”
“那依赵兄之见,该如何?”黄米商急切地问。
赵布商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明面上,我们自然要表示拥护新政,甚至可以主动捐出一些边角荒地,以示支持。但暗地里……第一,联络各地宗族,统一口径,在清丈时,能瞒则瞒,能少报则少报,利用胥吏和地方耆老的关系,尽量保全核心田产。第二,对那些被安置的流民,可以暗中施压,或利诱,让他们不敢、或者不愿接受授田,甚至制造些小摩擦,让这‘均田’之事推行不下去。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他压低了声音,几乎细不可闻:“听闻王司马志向远大,有意经略海洋,甚至……有开疆拓土之心。这都需要钱,大量的钱!我们可以通过一些渠道,向他暗示,只要这《均田令》能网开一面,我等愿意在‘海贸’、‘军资’上,鼎力支持!用钱,来换地,换平安!”
众人闻言,眼睛一亮。这确实是一条更圆滑,也更可能有效的路子。用经济利益,来换取政治上的妥协。
“此计大妙!”
“还是赵兄老成谋国!”
“就这么办!”
类似的密谋,在福建各州县的阴影角落里悄然上演。一股看不见的抵抗力量,正在《均田令》的光明旗帜下,悄然汇聚。
节度使府内,王审知与陈褚自然也预料到了这种情况。
“大人,”陈褚将几份来自不同渠道的密报放在王审知案头,“各地豪强果然已有串联迹象。软抵抗,怕是避免不了了。”
王审知翻阅着密报,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反而露出一丝冷笑:“意料之中。他们若乖乖就范,反倒奇怪了。元亮,你觉得他们最可能从何处着手?”
陈褚分析道:“无非三处。一,在清丈数据上做手脚,贿赂胥吏,隐瞒田产。二,干扰流民安置,让他们不敢或不能顺利获得土地。三,试图用经济利益,换取大人您的让步。”
“看得透彻。”王审知赞许地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们便针锋相对。第一,清丈之事,不能完全依靠旧有胥吏体系。从天工院算学科、以及闽学学堂中,选拔一批背景清白、精通数算、尚未被地方势力浸染的年轻学子,组成‘清丈队’,由张渠派兵保护,直接派往各地,交叉核查,数据直接上报给你我。同时,设立举报信箱,鼓励百姓揭发隐瞒田亩、欺压流民之行,查实者,隐田罚没,部分可直接赏予举报者!”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