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营长,有重要事情,我们进屋谈。”我上前一步,握住他那双沾满泥土的手,语气郑重。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但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引着我们走进他那间熟悉的、简陋至极的黄泥小屋。
屋里依旧,唯一的变化,可能是墙角多了几袋分门别类装好的种子,墙上挂着一幅他自己手绘的池溪村土壤改良规划图。我们几个人进去,立刻显得空间有些拥挤。县、镇的领导自觉地留在了门外。
我请老营长在那张旧木桌旁坐下,组织部长和农业厅长分坐两边,我坐在他对面。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鸡鸣犬吠。
“老营长,”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喜悦和崇敬,“我们今天来,是受中央委托,向您传达一个重要的决定,也是中央对您的无限信任和崇高敬意!”
他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我继续说道:“中央高度肯定了您扎根基层、无私奉献的精神,以及您在农业技术革新和推广方面做出的卓越贡献。经过慎重研究,决定提名您担任国家农业部副部长,或者国家农业科技发展委员会副主任,请您到北京工作,在更重要的岗位上,为国家农业现代化建设和扶贫事业贡献智慧和力量!”
说完,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期待看到他哪怕一丝一毫的激动、欣慰或者感慨。
然而,没有。
他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泓深潭,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泛起。他沉默着,目光缓缓扫过我们三人,又仿佛透过我们,看向了更遥远的地方。屋里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过了足足有一分钟,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国涛,还有两位领导,请你们代我,衷心感谢中央的信任和厚爱。”
我的心微微一沉,预感到了什么。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但是,这个任命,我不能接受。”
尽管有所预感,但亲耳听到他如此干脆、如此平静地拒绝,我还是感到了巨大的冲击和不解。组织部长和农业厅长也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老营长!您……”我急切地想要劝说,“这可是中央的任命!是国家和人民的需要!以您的能力和经验,在这个位置上,一定能造福更多的百姓!您难道不希望您摸索出的这些好技术、好方法,能在全国推广,让更多的农民受益吗?”
他看着我,目光深邃,缓缓说道:“国涛,你说得对,我希望技术能推广,希望更多的农民过上好日子。但是,这未必需要我去当那个副部长。”
“为什么?”农业厅长忍不住问道,“傅老,这是多么好的机会啊!多少人……”
傅水恒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近乎自嘲的笑容:“我知道,这个位置很高,权力很大。但是,我傅水恒有几斤几两,我自己最清楚。我这点本事,是在池溪村这块土地上,跟乡亲们一起,一点一点摸索出来的。它可能适合连城县,适合闽西,但放到全国那么大的范围,那么复杂的情况下去管,我怕我力不从心,耽误了国家的大事,辜负了中央的信任。”
他指了指墙上那张手绘的地图,又指了指窗外的田野:“我的根在这里,我的战场在这里。离开了这片土地,离开了这些朝夕相处的乡亲,我就像鱼儿离开了水,恐怕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坐在北京的办公室里,听汇报,看文件,能比得上我天天泡在田里,亲手摸摸秧苗,看看土色更踏实吗?”
“可是,老营长,您可以带团队,可以做决策……”组织部长试图解释。
“决策?”傅水恒轻轻摇头,“决策需要基于对实际情况的深入了解。我习惯了在基层跑,习惯了跟农民面对面交流。到了那个位置,难免会被各种事务、各种应酬缠身,下基层恐怕就成了‘视察’,还能像现在这样,卷起裤腿就下田,蹲在田埂就跟老表聊天吗?我怕久而久之,就脱离了实际,脱离了群众。那不是我傅水恒想做的事情,也不是我能做好的事情。”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无比诚恳,甚至带着一丝恳切:“国涛,你们的心意,中央的厚爱,我懂。但是,我真的不适合。我这个人,没什么大志向,就想着守好脚下这块地,带好身边这群人,让大家都能吃饱饭,日子有点盼头。这就够了。”
屋里再次陷入沉默。他的话,像一记记重锤,敲打在我们的心上。没有豪言壮语,没有虚伪矫饰,只有对自身能力的清醒认知,对脚下土地的深沉眷恋,和对“为人民服务”方式的独特理解。
我想起了他常挂在嘴边,也是他一生践行的座右铭:“当官不为民造福,不如回家种红薯。”在他心中,“官”的大小从来不是衡量价值的标准,“为民造福”才是。他认为,在池溪村当一名普通的农民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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