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水恒沉默地看着他,眼神深邃。老伴儿端来了茶,粗瓷茶碗里,碧绿的茶叶缓缓舒展开来,氤氲出淡淡的清香。
李静接过茶碗,道了谢,然后轻轻按住了张扬的手臂,示意他冷静。她看向傅水恒,语气更加诚恳:“傅老,小张说得可能有些激动,但话糙理不糙。我们确实肩负着抢救历史、还原真相的责任。我们发现,在一些关键节点的记载中,存在一些用现有资料难以完全解释的战术胜利或者情报获取,似乎总有一些‘偶然’因素或者未被记录的力量在起作用。我们推测,可能存在像您这样的,掌握了特殊技能或拥有独特行动方式的个人或小团体。您的经历,或许能解开一些历史谜团,也能让后人更真切地理解那段艰难而伟大的岁月。”
傅水恒端起茶碗,吹了吹浮沫,却没有喝。他的目光越过院墙,仿佛看向了极其遥远的地方。特殊技能?独特行动方式?他脑海中闪过一些早已尘封的画面——依靠那个如今也已沉寂无声的“系统”提供的微弱优势,在关键时刻辨别出敌人的伪装,找到一条隐秘的小路,或者制造一次恰到好处的混乱……但这些,如何能对人言?即便说了,又有谁会信?即便信了,于当下,于未来,又有何益?不过是徒增怪力乱神的谈资,或者,引来不必要的关注罢了。
更重要的是,他始终觉得,那些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是千千万万个有名或无名的普通战士。他们才是历史真正的创造者和承担者。自己,不过是其中之一,侥幸活了下来,仅此而已。
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岁月的磨蚀感:“李同志,张同志,你们的心意,我明白。记录历史,是好事。但是,”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在两位研究员脸上,“我所经历的,并没有什么特别。无非是服从命令,和战友们一起,钻青纱帐,睡地道,啃窝头,打冷枪……每一天想的,就是怎么活下去,怎么多消灭几个敌人。很多战友,倒下了,就再也没能起来。他们连名字都没留下。我傅水恒,不过是运气好,看到了胜利,活到了今天。”
他轻轻将茶碗放回茶几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那些具体怎么打的,死了多少人,受了多少苦,我觉得,没必要一遍一遍地去说,去到处炫耀。”他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活下来的人,替死去的人看看这新中国,看看这好日子,就够了。把清净留给他们,也留给自己。那些细节,就让它留在该在的地方吧。”
“该在的地方?”张扬忍不住追问,“傅老,您是说……”
傅水恒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脚下这片土地:“在这里。在这里。”他的动作很慢,却重若千钧。
院子里陷入了沉默。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孩童嬉闹声。那支录音笔的红色指示灯,依旧固执地亮着,记录着这片沉默。
李静深深地望着傅水恒。她从这位老人平静的拒绝中,感受到的不是冷漠或戒备,而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守护。他守护的,或许不仅仅是自己的记忆,更是那些牺牲战友的安宁,是那段历史本身的纯粹和沉重。他并非不尊重历史,恰恰相反,他或许是以一种更虔诚、更私人化的方式在铭记和祭奠。他不需要外界的认可和记录,因为那些鲜血与烈火,早已烙印在他的生命里,与他的呼吸同在。
她轻轻叹了口气,伸手过去,按下了录音笔的停止键,那点红光熄灭了。然后,她将录音笔收回,放进了自己的公文包。
“傅老,我们尊重您的决定。”李静的声音异常柔和,“对不起,是我们唐突了。我们只看到了历史的史料价值,却忽略了……它对于亲历者而言,是永远无法剥离的血肉和灵魂。”
傅水恒看着她,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感激的情绪。他微微点了点头。
张扬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在李静眼神的制止下,最终还是颓然地合上了笔记本,脸上写满了失落和不甘。
两人又坐了片刻,喝完了碗中的茶,便起身告辞。傅水恒没有起身相送,只是点了点头。老伴儿将他们送到门口。
关上院门,世界仿佛又重新回到了那片秋日的宁静之中。阳光依旧斑驳,老槐树依旧沉默。
老伴儿走回傅水恒身边,轻声问:“没事吧?”
傅水恒没有回答,只是重新拿起那本《论持久战》,摊在膝上,却依旧没有看。他重新闭上眼睛,仿佛又睡着了。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深处某些被小心翼翼封存的角落,因为这次意外的造访,又被轻轻地触动了。那些他试图让它们随时间慢慢风化、沉淀的面孔和声音,此刻又清晰地浮现出来——牺牲时拉着他的手嘱托“替俺看看好光景”的指导员,为了掩护他们突围而引爆炸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爆破手,在冰天雪地里把最后一口炒面留给他的小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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