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这双鞋……他的脚底,仿佛又感受到了当年长途奔袭后,那钻心的疼痛。袜子早就磨烂了,脚底板全是血泡,血泡破了,和泥土、汗水混在一起,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没有鞋换,就用破布条裹着,继续走。他记得班里年纪最小的“豆子”,才十六岁,脚小,总是找不到合脚的鞋,经常拖着比自己脚大很多的破鞋,跑起来一瘸一拐,却从不叫苦。直到有一次,他们伏击了一支伪军小队,缴获了一些物资,“豆子”兴奋地找到一双半新的、相对合脚的胶底鞋,像得了什么宝贝,抱着睡了一夜。可是,没过多久,在那场惨烈的村庄保卫战中,“豆子”被敌人的迫击炮弹击中,整个人……都没能留下全尸。那双他珍爱的胶底鞋,也和他年轻的生命一起,化为了焦土。
“石头”、“豆子”……还有老班长,指导员,爆破手老赵……一个个模糊而又清晰的面容,伴随着呐喊声、喘息声、炮弹的尖啸声、以及死寂一般的沉默,如同潮水般向他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胸闷,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告诉身边那些匆匆走过的、光鲜亮丽的年轻面孔,这些破旧的物件背后,是一个个怎样鲜活、怎样具体、怎样充满了痛苦与希望的生命。他们不是冰冷的展品,不是教科书上抽象的数字和概念。他们会饿,会冷,会怕,会想家,会在深夜里因为梦见母亲而偷偷哭泣,也会在战斗间隙,因为一句玩笑话而开怀大笑。他们有着各自的脾趣、爱好和梦想。
可是,他说不出口。千言万语,最终都凝固成了舌尖的苦涩,和胸腔里无声的呐喊。他只能死死地盯着那些物品,仿佛要通过目光,将自己的记忆,将自己的生命体验,注入到那些无言的遗物之中,让它们代替自己,诉说那无法言说的一切。
他就这样站着,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周围流动的人群。雨水从他花白的头发上悄悄滑落,沿着脸颊的沟壑流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压抑了太久的泪水。他的背影在宽阔的展厅里,显得那么孤独,那么渺小,却又仿佛承载着整个时代的重量。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孩子们清脆的、带着疑惑的对话声惊醒了他。
“爷爷,这把枪好旧啊,能打坏人吗?”
“那时候的解放军叔叔就穿这样的破鞋打仗吗?他们不疼吗?”
“老师说过,他们很勇敢,不怕苦不怕累……”
傅水恒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看到一位老人正带着孙子参观,耐心地解答着孩子天真而残酷的问题。他看着那孩子清澈明亮的、不谙世事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勇敢?不怕苦不怕累?是的,这是事实。但勇敢的背后,是面对死亡时本能的恐惧和被意志强行压下的颤抖;“不怕苦不怕累”的背后,是生理极限被一次次突破后近乎麻木的煎熬。
这些,孩子们不会懂,也不应该让他们过早地去懂得那份沉重。他们只需要记住结果,记住那份由无数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抽象的“胜利”和“伟大”就够了。具体的痛苦,就由他们这些亲历者,带进坟墓里去吧。
他最终没有对那孩子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那孩子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欣慰,有酸楚,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守护。然后,他默默地转过身,拄着拐杖,继续向展厅深处走去。
他走过展示各种地雷、土炮的区域,走过复制的“地道模型”,走过那些记录着日军暴行的、触目惊心的照片墙……他的脚步时而缓慢,时而停顿,但再也没有像之前那样长时间地驻足。他的表情恢复了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眸,如同两口枯井,倒映着过往的硝烟与生死。
在展厅的尽头,有一面巨大的、镌刻着无数烈士名字的纪念墙。黑色的花岗岩,金色的字迹,密密麻麻,铺满了整面高墙,像一片沉默的森林,又像一条浩瀚的星河。许多名字,或许只是化名,或许早已无人记得他们具体的模样。
傅水恒站在墙前,仰起头,目光缓缓地、一个一个地扫过那些名字。他的嘴唇轻微地翕动着,没有发出声音,但或许,在他的心里,正默念着一个个他认识或不认识的名字,进行着一场无声的祭奠。
他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姓氏,甚至看到了一个和记忆中战友名字完全相同的三个字。他的目光在那个名字上停留了许久,仿佛要穿透冰冷的岩石,看到名字背后的那张年轻的脸庞。是他吗?还是仅仅是重名?已经无从考证了。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都在这里,以这种集体的、象征性的方式,被后人铭记着。个体的生命汇入了历史的长河,失去了具体的面貌,却凝聚成了不朽的精神。
他缓缓地低下头,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动作缓慢而庄重,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起身时,他的眼角依旧是干涩的,但整个人的气息,却仿佛完成了一次重要的仪式,变得异常沉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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