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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的间隙,傅水恒会颤巍巍地拿起那本边缘磨损严重、用麻线仔细重新装订过的手稿,递给李明瀚。“有些事,光靠嘴说,说不全,也怕记岔了。我都零零散散写在这上面了。字写得丑,你别见笑。”
李明瀚双手接过,如同接过一件稀世珍宝。笔记本的纸页早已泛黄发脆,上面的字迹是钢笔写的,蓝色墨水因为岁月和潮气的侵蚀,大多已褪成淡淡的蓝灰色,有些地方甚至晕染开来。字迹歪歪扭扭,夹杂着不少错别字,但一笔一划都极其认真,能看出书写者当时倾注的心力。
这不仅仅是一本个人回忆录,更像是一部独立纵队基层士兵的“战场生态实录”。里面没有系统的史观,没有对战略战术的精妙分析,只有最原始、最朴素的记录。
李明瀚小心翼翼地翻看着。
有一页,用稚拙的笔画画着一幅简易的地图,标注着“黑风洞秘密仓库位置”,旁边用小字注明:“此处藏有粮食十担,盐巴两筐,弹药五箱,为应急之用。若我牺牲,见者务必转交组织。民国三十一年冬,傅水恒记。”
有一页,记录了一次急行军:“十月十五,夜行军一百二十里,穿越鬼子三道封锁线。脚上水泡摞血泡,最后麻木,只知机械迈步。炊事班老刘头,背着大铁锅,掉队后愣是咬着牙追了上来,鞋底都磨穿了,脚板血肉模糊。他说锅不能丢,丢了全连吃不上饭。”
还有一页,笔迹显得格外沉重,记录了一次惨痛的失利:“腊月廿三,小年。三排奉命去山下王家庄征粮,遭敌特告密,被包围。除通讯员小杨冒死突围报信,全员……殉国。王家庄百姓亦遭报复,死伤数十。痛彻心扉!恨!恨!恨!”连续三个“恨”字,笔力几乎透穿纸背,那压抑了半个多世纪的悲愤,依然力透纸背,灼烧着李明瀚的眼睛。
更多的,是记录那些平凡而温暖的瞬间:文化教员在战斗间隙教大家认字,“抗战必胜”四个字就是最先学会的;卫生员小何,一个城里来的女学生,用最后一点纱布给伤员包扎,自己手冻伤了却毫不在意;乡亲们冒着生命危险送来藏了很久的鸡蛋和红薯,推都推不掉……
这些手稿,与傅水恒的口述相互印证,相互补充,形成了一张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复杂的历史拼图。李明瀚意识到,他正在接触的,并非经过修饰和美化的“英雄故事”,而是一个普通士兵视角下,真实、粗糙、甚至有些残酷的战争原貌。这里有恐惧,有迷茫,有对家乡和亲人的无尽思念,也有对胜利近乎本能的渴望与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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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随后的日子里,李明瀚多次拜访傅水恒。老人的记忆时而清晰如昨,时而混乱模糊。有时他会把不同战役的事情混在一起说,有时又会长时间地陷入沉默,只是望着远山发呆。李明瀚极有耐心,他从不打断,也不强行纠正,只是引导,只是倾听。他明白,对于这些历史的亲历者而言,记忆本身,就是一种需要被尊重的真实。
傅水恒讲到四三年的大饥荒,“树叶、树皮都吃光了,榆树皮算是好东西,磨成粉掺上野菜能糊口。饿得眼睛发绿,看见老鼠都觉得是肉。有一次,我们班分到一小袋炒面,大家轮流用舌头舔一口,就那么一点点粮食,支撑着我们走完了五天的山路。”
他也讲到和老百姓的鱼水情深。“有一次我发高烧,掉队了,昏倒在山路边。是一个放羊的老乡发现了我,把我背回他家那破窑洞里。他家也断粮好几天了,最后把他家留着过年的那点小米熬了粥,一口一口喂我……我后来才知道,那点小米,是他们家最后的存粮。我这条命,是老百姓用他们的命根子换回来的啊!”老人说到这里,浑浊的老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滴在陈旧的衣服前襟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他还讲到了胜利的消息传来时的情景。“那天,整个根据地都沸腾了!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虽然那鞭炮也是自己土造的,响声不大,但大家高兴啊!又哭又笑,抱着跳着,嗓子都喊哑了。可高兴劲儿过去之后,看着身边空出来的那么多位置,心里又像被挖走了一块,空落落的疼……他们,都没能等到这一天。”
李明瀚将这些口述与手稿中的细节一一对应,相互参照。他发现,傅水恒的记忆,虽然在一些具体日期、番号上可能存在偏差,但那种情感的质感,那些细节的真实度,是任何后世研究者凭空想象都无法企及的。他笔下的张连长、王栓柱、小石头、老刘头、卫生员小何……一个个形象逐渐在李明瀚的脑海中丰满、立体起来,他们不再是历史档案中冰冷的姓名,而是有血有肉、有爱有憎、会恐惧也会英勇的活生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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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时近一年的走访、记录、整理和考证,李明瀚终于完成了书稿。他给这本书取名《太行深处:独立纵队的普通一兵》。在序言中,他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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