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渐鸿探手入签筒，抽出一支，朗声念道：“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风吹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

这是白居易《江楼夕望招客》的两句诗。

接下来击鼓传花，花落之处是位平日不甚起眼的画学生。众人目光只在他身上稍作停留，便齐刷刷聚焦回罗渐鸿身上。

罗渐鸿全神贯注地下笔，笔尖落纸，一幅蓝色调的江景图在他笔下展开。

宽阔平静的江面占据了整个画面的中间，江水由远及近流淌过来。

两岸是鳞次栉比的房屋，金色的灯光从窗户中倾泻，在夜色中格外动人。

左下角有一片房屋，可以看到人影攒动，热闹非常。靠近画面下方的江面水波荡漾，有一叶小舟正停泊在岸边。

画面右侧，岸边有一棵古树，古树下垂下一个灯笼，树下隐约可见一人身影，正独自赏景，与左侧的繁华形成鲜明对比。

画面上方，正是一轮高悬的明月，月光如霜，洒在江面上，与人间烟火的璀璨金光交相辉映。

罗渐鸿绘画速度很快，下笔却很稳，一开始作画的时候，众人还在低语嬉笑，渐渐地，整个摘星楼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

连在他作画后抽签的画学生也放下笔，凑到罗渐鸿边上。

沈玉衡和谢云舟已经画得差不多了，曲迦音还差一些细节，此刻也都搁了笔，走过来看罗渐鸿画画。

谢云舟轻声对曲迦音说：“这构图很妙，俯瞰的角度，正好能将远近的美景收入眼中，左边的繁华和右边的清冷对比，人间诸相，尽在其中。”

曲迦音望着画，目光沉静：“用色也非常动人，黑色山崖，明亮灯火，冷月银辉，对比强烈又和谐，有灯火万家的喧嚣，也有月照江面的清寂，意境深远。”

沈玉衡惊叹于罗渐鸿画工的成熟老练，同时心里也升起一些复杂的情绪。

在宣和画院里，罗渐鸿是最优秀的画师，沈玉衡屈居第二。

沈玉衡对于罗渐鸿的才华心悦诚服，只是他性格张狂，在院内人缘欠佳，尤其是不为副院长孟文叙所喜。

孟文叙更中意踏实听话的沈玉衡，早已在各种场合对她赞誉有加，这次评选优秀作品，孟文叙鼓励她力争第一，代表画院去接待道君皇帝。

沈玉衡曾坦言，罗渐鸿画技更胜一筹。

但孟文叙表示，画者技艺固然重要，品性更为关键，尤其面见道君皇帝，更要稳妥行事，这不止关系到自身的发展，更关系到官家对画院未来的规划。

孟文叙对沈玉衡寄予厚望，让沈玉衡感到莫名焦躁，她何尝不想在画工上超越罗渐鸿，但目睹眼前这幅画，感到与罗渐鸿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

沈玉衡喉间微涩，轻声说：“这真是一幅如梦似幻的夏夜江景图。”

罗渐鸿对于周遭的各种看法毫不在意，他乘兴而作，万事俱忘，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画作里。

如果人可以入画的话，罗渐鸿已经在画中江边，或许树下的一盏灯笼下，那模糊的身影就是他自己。

此次摘星楼雅聚，罗渐鸿以一幅惊艳绝伦的《江楼夕望图》震慑全场，这幅画也成了他提交参选的作品。

还有不少人没有递交自己的画作，但是大家心知肚明，短时间内很难会出现超越罗渐鸿的作品了。

当这幅画作呈到院长温修竹与副院长孟文叙案前时，温修竹捋着胡须，眉开眼笑：“好画！此画夺魁，实至名归！官家见了，也会赞不绝口的。”

孟文叙目光扫过画作，淡淡道：“这幅画自然是好的，但若选他为第一，只怕不妥。罗渐鸿性情孤傲乖张，若在御前失仪，惹得官家不悦，岂非画院之过。”

温修竹仍然笑着说：“官家爱才，罗渐鸿虽不拘小节，想来也不至于轻易触怒天颜。”

“纵使官家当面不发作，”孟文叙继续说，“但以此子性情，日后若真入了宫闱，也必难长久。宫中人事复杂，远非画院可比。”

温修竹敛了笑意：“此言倒也不虚。”

他与孟文叙都曾做过宫廷画师，深知其中利害，在宫中，一丝错漏都可能招致祸端。

孟文叙说：“此时还有不少画学生没有交稿，倒是不着急定下第一。”

温修竹颔首：“再等等其他作品。”

随着交稿日的临近，画学生们开始陆续提交自己的作品，不过没有人的作品比罗渐鸿的更令人惊艳了。

沈玉衡最终提交了一幅花卉图，她将花叶描绘得栩栩如生，更在背景中融入了朦胧的山水远景，整幅作品典雅秀丽，别具匠心。

谢云舟则呈上了一幅仕女图，画中春日和煦，清风拂柳，一个身着华服的女子正侧首与身后侍女低语，风吹动她们的衣襟，姿态生动。

曲迦音心中萦绕着系统任务——

【将《江山图》进献给道君皇帝】

但她尝试了多次，都没有特别满意的作品。

最后曲迦音提交了一幅山水图，画的两侧是崇山峻岭，一条江流蜿蜒，有一处江面变窄，两岸各有人遥遥相望，似在隔江交谈，意境闲适悠然。

大概是因为创作出了得意之作，罗渐鸿近日心情颇佳，不仅常在画院露面，接下来的画生聚会又再次参与。

曲迦音、谢云舟和沈玉衡看到罗渐鸿身着蓝衫，兴致很高，还罕见地指点起了别人作画。

席间众人饮酒助兴，因为不胜酒力，沈玉衡先行离开，而后曲迦音和谢云舟也一同起身告辞。

两个人走出摘星楼时，正是戌时末，外面下起了细雨，无声地浸润着夜色。

谢云舟为曲迦音撑起了油纸伞。

“迦音，”谢云舟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温柔，“你最近似乎心事重重，是在想接下来画作的评选吗？”

曲迦音摇摇头：“罗渐鸿当之无愧，我是在想……我也想像罗渐鸿那样，一气呵成，画出心目中理想的作品，我想画出令自己满意的《江山图》。”

谢云舟沉吟片刻说：“我们过段时间可以去更远的地方写生，你日后一定可以画出心目中的《江山图》的。”

曲迦音抬起头，恰好迎上谢云舟温柔而坚定的目光，她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清浅的笑意。

翌日，天光未明，画院之人尚在睡梦之中，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惊醒了众人。

早起洒扫的仆役，在摘星楼下湿冷的青石板上，发现了一动不动的罗渐鸿。

昨夜，罗渐鸿坠楼而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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