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陈智林主述“情感共鸣网络的运作机制与社会结构影响”时，傅水恒会补充：“这与银河中心那种集体意识海洋有相似之处，但规模和应用方式不同。注意区分层级。” 当陈智林描述到个体情绪如何放大并影响群体时，小愽文用力点头：“嗯嗯！就像我不开心，爷爷也会不开心一样！不过他们……他们是好多好多人一起开心，一起不开心！”

孩子的类比，又一次以其惊人的直白，触及了复杂概念的核心。

他们不仅录音，傅水恒还强行抽出手，在电子绘图板上飞快地勾勒那些难以言传的图像——那完美的十二面体能量晶体，那如同神经网络般蔓延的“光之蔓”，那形态模糊却感觉清晰的“能量水母”。他的画技并不精湛，线条仓促而扭曲，但配合着他的口述和陈智林的注释，至少留下了一个可供追索的视觉线索。

陈智林则更倾向于列出关键词和关系图，在电脑上快速建立一个个混乱却蕴含信息的文档，将口述中的核心术语、矛盾点、待验证猜想记录下来。

U盘的存储空间在一点点被占用，录音文件的时间码在不断跳动。这场疯狂的记录持续了数小时，期间他们只匆忙喝了几口水，喉咙早已沙哑干痛，但没有人愿意停下。每一次短暂的沉默，都意味着可能有一段独特的知识彻底沉入遗忘的深渊。

有时，他们会遇到无法逾越的障碍。比如，傅水恒试图描述一种“超流体时空”的概念，他知道那是什么“感觉”，甚至能“看到”在其间航行的飞船如同在毫无阻力的理想流体中滑行，但他找不到任何数学工具或物理模型来准确表达，最终只能颓然放弃，记录下“概念：超流体时空，特性：近乎零能耗航行，细节严重缺失”。

有时，记忆的流失会带来明显的沮丧。陈智林前一刻还清晰地“看”到一种利用暗物质分布图进行跨旋臂跃迁的“星门”网络，下一秒，那网络的节点和连接方式就变得模糊不清，无论他如何集中精神，都如同雾里看花。他只能痛苦地对着录音笔说：“关于暗物质星门网络……核心概念已记录，但具体空间坐标映射算法……遗忘。重复，关键算法已遗忘。”

而小愽文，也会有时突然愣住，然后带着哭腔说：“我……我忘记那个银色声音后面跟着什么颜色了……” 傅水恒只能心疼地安抚，然后记录下：“愽文感知到复合感官信息（听觉-视觉联觉），其中银色音调为主导，伴随色彩已遗忘。”

记录的过程，本身也是对知识潮汐的一次再体验和筛选。那些最鲜明、最核心、或者与地球现有知识能产生些许关联的概念，似乎更容易被抓住和描述。而那些过于诡异、完全超出理解框架的，则流失得最快，仿佛它们从未存在过。

当窗外的天色再次蒙蒙亮时，最初的、火山爆发般的紧迫感终于稍稍缓解。并不是知识已经记录完毕——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他们意识中的宝藏，九牛一毛都未曾被真正取出——而是那种急剧的、令人恐慌的遗忘速度似乎慢了下来。残存在表层记忆中的，要么是已经相对稳固的核心概念，要么是虽然模糊但暂时不会彻底消失的片段。

傅水恒教授终于支撑不住，向后靠在椅背上，发出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叹息。他的脸色灰白，眼中布满了血丝，连续的高强度精神集中和言语输出，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

陈智林也感觉自己的大脑像被掏空了，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喉咙如同着火一般。他按下了录音笔的停止键，那小小的红色指示灯熄灭的瞬间，室内突然陷入了一种异样的安静。

小愽文早已在记录的后半段，因为精神不济，说着说着就靠在爷爷腿边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支属于他的、造型可爱的儿童录音笔，里面记录了他那些“星星的歌”和“彩色的梦”。

傅水恒移动鼠标，看了一眼电脑上那个庞大的、时长数小时的音频文件，以及旁边堆积的、杂乱无章的草图和数据文档。U盘的指示灯在稳定地闪烁着，表示数据已安全存储。

“第一阶段……总算……暂时告一段落了。”傅水恒的声音沙哑得几乎难以辨认。

陈智林默默地点了点头，目光也落在那枚小小的U盘上。那里面，封印着他们刚刚经历的、一场与遗忘的殊死搏斗，也封印着人类可能首次接触到的、来自银河深处的、破碎而模糊的低语。

这些记录，充满了矛盾、不确定、甚至可能被现有科学视为痴人说梦的内容。它们不完整，不系统，难以理解。但是，它们存在。

它们真实地记录了三个地球生命，在接触了远超自身理解的宇宙奥秘后，试图用自己最原始的工具——语言、图画和记忆——去挽留、去固定的、绝望而努力的尝试。

这只是一个开始。整理、解读、验证这些信息的漫长而艰巨的道路，还远远没有展开。但至少，他们从虚无中，抢回了一些实实在在的、可以触摸、可以回放的“证据”。

知识的潮汐仍在深处涌动，而他们，已经为第一次的收获，打下了第一个笨拙而珍贵的绳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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