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弯下腰,指尖冰凉,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去拾捡那些散落在地毯上的纸页。捡起一张,上面是我工整的小楷:“……夫妻缘尽,一别两宽……伏愿殿下,千秋万岁……” 捡起另一张,是他方才靴底碾过的痕迹,墨迹被污雪和尘土洇开,模糊一片,像极了我此刻的心境。
三年了。从十六岁被一顶花轿抬进这金碧辉煌的牢笼开始,我就被困在这个名为“柳涵焉替身”的噩梦里。萧彻的目光,从未真正为我停留过一刻。他看我时,永远带着审视,带着比对,带着一丝永远无法满足的挑剔。他喜欢我穿素净的月白衣裙,因为柳涵焉最爱素雅;他厌恶我梳繁复的发髻,因为柳涵焉总是简简单单一支玉簪;他甚至会因为我无意中展露的一个笑容不够“温婉含蓄”而骤然冷下脸来,只因那不像他记忆中柳涵焉的样子。
我就像一件精心打磨的赝品,被摆放在正品曾经的位置上,承受着主人对真品的无尽思念与对赝品本身的刻骨厌弃。
指尖抚过纸上那团污迹,冰冷黏腻。殿内暖意融融,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冻彻心扉。替身……是啊,我连想离开,都是一种僭越的罪过。
我慢慢地、一张一张地将那些破碎的纸页拢起,叠好,走到殿角那尊狻猊兽首的青铜香炉旁。炉内的安息香早已燃尽,只剩冰冷的灰烬。我拿起火折子,轻轻一吹,幽蓝的火苗窜起。我将那叠浸透了屈辱与绝望的纸,慢慢凑近火焰。
橘黄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上来,瞬间吞噬了墨迹和徽宣。纸张蜷曲、变黑,化作细小的灰烬,如同黑色的蝶,在炉内盘旋片刻,便彻底沉寂下去。
和离的念想,终究是化作了这一炉冰冷的灰。
窗外,东宫另一侧的灯火,依旧执着地亮着,穿透风雪,刺得眼睛生疼。我望着那片不属于我的光亮,缓缓闭上眼。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砸在冰冷的紫檀木椅扶手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
自那夜之后,东宫的天,彻底变了。
柳涵焉成了这偌大宫殿真正的主人,尽管她名义上只是客居的“表小姐”。萧彻几乎将所有的心神都倾注在了她身上。每日下朝,他的脚步必然第一时间迈向暖阁的方向。太医院的院判轮番值守,珍稀的药材流水般送入。整座东宫都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还有那种小心翼翼、唯恐惊扰了病中贵人的压抑气氛。
而我居住的这偏远的“栖梧殿”,则彻底成了被遗忘的角落。萧彻再也没有踏足过一步,仿佛这里住着的,只是一件被丢弃的、蒙尘的旧物。连宫人们送来的份例,也一日比一日敷衍粗糙起来。只有每日晨昏定省,去往暖阁向那位名义上的“贵客”问安时,我才能感受到这东宫无处不在的变化,以及那些落在我身上,或怜悯、或嘲讽、或纯粹看戏的目光。
暖阁里总是暖如仲春,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严寒。柳涵焉多数时候都卧在临窗的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衬得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愈发漆黑,如同浸在寒潭里的墨玉。她确实很美,是一种我见犹怜、纤细易碎的美,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她吹散。
“太子妃姐姐来了?”她看见我,总是会挣扎着想坐起来,声音细弱,带着病气特有的喘息。
“柳姑娘不必多礼,好生躺着便是。”我每次都这样回答,语气平淡无波。自有伶俐的侍女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扶住她,在她背后垫上厚厚的软枕。
萧彻通常也在。他坐在榻边的绣墩上,握着柳涵焉那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手,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专注与温柔。那目光,能将冰雪融化,却从未有一丝一毫,分给站在几步之外的我。
“含烟今日觉得如何?头还晕么?药可都按时喝了?”他的声音低柔得不可思议,与那夜在我殿中咆哮的狰狞判若两人。
“有彻哥哥在,都好多了……”柳涵焉虚弱地笑了笑,目光转向我时,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歉意,“只是辛苦太子妃姐姐,每日都要过来看我……”
“应该的。”我垂下眼睑,避开萧彻那偶尔扫过来、带着审视与不耐的目光。我的存在,在这里显得如此突兀而尴尬,像一个闯入温馨画卷的、格格不入的墨点。
殿内充斥着浓重的药味,混杂着萧彻身上清冽的龙涎香和柳涵焉榻边安放的暖炉里飘出的、一种甜腻的暖香。这几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每一次呼吸都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我能感觉到萧彻的目光,像无形的芒刺,时不时扎在我身上。他在比对。比对我的眉眼是否还像柳涵焉,比对我的举止是否又有了偏差。每一次,他眉宇间都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和失望。
有一次,柳涵焉咳得厉害,几乎喘不过气。萧彻急得脸色发白,亲自端水喂药,拍着她的背。待她好不容易平息下来,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我,带着毫不掩饰的迁怒:“杵在那里做什么?没见含烟不舒服吗?还不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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