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喧嚣总在午后两点左右达到顶峰。阳光斜穿过百叶窗,在磨砂玻璃隔断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空气里浮动着咖啡因、打印机墨粉和各式香水的混合气息。今天,这惯常的喧嚣里却掺杂了一种异样的兴奋。
李姐的声音像撒了蜜糖的刀片,又尖又亮,轻易地刺破了午后的倦怠:“瞧瞧,老周今年送的周年礼!”她刻意扬高了调门,手腕灵活地一翻,一枚沉甸甸、黄澄澄的金镯子便明晃晃地暴露在众人视线里,在惨白的日光灯下反射着冰冷又刺目的光芒,几乎要晃花人眼。镯子分量十足,雕着繁复的牡丹花纹,每一道纹路都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它的价值。
王姐立刻心领神会地接上茬,仿佛排练过一般自然。她优雅地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尖一枚小巧精致的钻戒,在光线下流转着锐利而细碎的光点。“哎哟,这镯子可真够份量!我家那位啊,”她拖长了尾音,带着一种心满意足的嗔怪,“说了好几次了,非要买。我说省着点吧,孩子上学哪儿不用钱?他倒好,非说‘心意到了就行,小是小点’,这不,拗不过他。”她的笑容恰到好处地漾开,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扫过周围,捕捉着每一丝羡慕或惊讶的反应。
女人们的声音像一群被惊起的雀鸟,叽叽喳喳地混在一起。香水味——或浓烈或清新,首饰的光芒——金的璀璨、钻的冷冽、珍珠的温润,还有那些精心修饰过的、带着微妙比较意味的笑容,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空气里浮动着一种近乎甜腻的炫耀气息。谁家的老公升职了,谁家新换了车,谁又去了国外度假……话题围绕着物质的馈赠和家庭的体面,热烈地旋转着。在这片由物欲和虚荣短暂构筑的“幸福”图景里,似乎只有拥有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凭证,才能证明被爱着,被珍视着。
只有陈梅,静默地坐在格子间最靠窗的角落里,像一株被遗忘在喧嚣花丛旁的素净植物,不合时宜,格格不入。她身上那件洗得泛白、领口袖口都起了毛球的蓝布外套,沉默地裹着她瘦削单薄的肩头,布料在反复洗涤后透出一种疲惫的柔软。她微微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目光专注地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手。那双手并不细腻,指关节有些粗大,带着常年操劳的痕迹。此刻,她的指头正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捻着外套袖口一处磨出的毛边,一下,又一下。那动作细微得几乎无人察觉,带着一种沉入自己世界的专注,仿佛这毛边的触感,比周遭所有的珠光宝气和笑语喧哗都更真实。
喧嚣在她周围形成一道无形的壁障,将她隔绝开来。窗外的天空是城市特有的灰白,几朵铅色的云缓慢移动。她偶尔抬眼望向窗外,目光穿过玻璃,投向那一片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眼神空旷,没有焦点,也映不进办公室里流动的光彩。
“哎,陈梅,”李姐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居高临下的关切,打破了角落的宁静。她的金镯子随着她侧身的动作又晃了一下,光芒直直地刺向陈梅的方向。所有人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瞬间聚焦到那个角落。李姐的目光斜斜扫过来,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你男人……今年就没给你买点啥?结婚这么多年了,哪怕一件新衣裳也好啊!你看你这外套,都穿多少年了?”那声音不高不低,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入了暂时的平静湖面,足以让办公室骤然安静了一瞬。几道目光——李姐的审视,王姐的好奇,小张带着点懵懂天真的探究,还有其他同事或尴尬或同情的神色——齐齐聚拢在陈梅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空调单调而沉闷的嗡鸣声,持续地、固执地响着,似乎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那个意料之中的、令人同情的答案。角落里刚入职不久的小姑娘小张,下意识地转着手中那个小巧精致的名牌香水瓶,瓶身棱角折射着从窗缝透进来的、细碎而冰冷的光。
陈梅的头垂得更低了,脖颈弯出一道脆弱的弧线,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量。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那磨旧的裤料,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办公室的寂静被空调的嗡鸣声无限放大,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那等待答案的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陈梅抬起了头。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脸上没有预想中的窘迫、难堪或愤怒,只有一种近乎空旷的、看透一切的平静,像一片无风也无雨的湖面。她的目光,没有在任何人脸上停留,只是缓缓地扫过李姐腕上那沉甸甸的金光,掠过王姐指间那锐利刺眼的闪烁,最后,越过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坚定地落向窗外那片灰蒙蒙的、无边无际的天空。她的眼神似乎穿透了钢筋水泥的丛林,投向了某个遥远的、只属于她和他的地方。
“送过。”陈梅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轻,吐字却异常清晰,像一颗坚硬而冰冷的石子,投入了这凝滞而虚伪的水面中心,“我生病的时候,他送了我一个肾。” 每一个字都平平常常,组合在一起却带着千钧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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