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离那个曾经被称为“家”的地方,过程仓促得像一场溃逃。只带走了必需的生活用品和安安的玩具衣物。衣柜里,陈建平剩下的几件旧衬衫孤零零地挂着,像被遗忘的旗帜。安安抱着她的旧兔子,懵懂地看着工人把熟悉的沙发、电视搬走,小小的眉头紧紧皱着。当工人挪动客厅中央那张厚重的实木茶几时,她忽然挣脱我的手跑过去,蹲下身,小手指着茶几腿旁一小片颜色略深的地板砖:“妈妈,爸爸上次给我量身高画的线,还在呢!”
那片小小的刻痕,歪歪扭扭写着“安安4岁”,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太阳。工人搬动茶几的声响很大,灰尘在光线里飞舞。我蹲下去,手指抚过那道幼稚的刻痕,粗糙的触感带着往日的温度,狠狠灼痛了指腹。安安仰着小脸看我,眼睛里全是困惑的依恋。那一刻,旧居如同被瞬间抽空空气,连呼吸都带着锐利的痛感。我猛地抱起她,把脸埋在她带着奶香气的柔软颈窝里,肩膀无声地颤抖着。她的体温是唯一的暖源,对抗着这空间里无处不在的冰冷剥离感。
“小林?”张姐的声音像根针,刺破茶水间沉闷的空气,把我从冰冷的回忆里猛地拽回。她不知何时凑得更近了,那张精心描画的脸庞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怎么发起呆了?该不会……是跟老陈吵架了吧?男人嘛,哄哄就好!”她涂着艳色甲油的手指,故作亲昵地在我胳膊上点了点。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手臂。动作幅度太大,半杯热水晃荡出来,泼在虎口上,皮肤瞬间红了一片。那点灼痛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清醒。我抬起眼,迎上张姐错愕的目光,还有王经理镜片后闪烁的兴味。
“没有。”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底下却暗流汹涌,“我们很好。”
这两个字说出口,舌尖尝到一股浓烈的铁锈味。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玻璃月碴,随着每一次呼吸,在肺腑间缓慢而残酷地研磨。好?这世间还有比这更讽刺的谎言吗?然而除了这个单薄的“好”,我还能说什么?撕开伤口,让那些隐秘的狼狈和耻辱暴露在张姐们猎奇的目光下?让安安在学校里,因为父母破碎的婚姻而承受异样的注视?不。这沉默的堡垒再沉重,也是我仅存的盔甲。
电梯缓缓下行,轿厢壁上模糊地映出我的影子。一个面容疲惫、眼神空洞的女人。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着“妈”的字样。我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
“静静啊,”母亲的声音隔着电波传来,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小心翼翼的关切,“吃饭了没?安安呢?周末……要不要带她回来?你爸买了只土鸡……”她絮絮地说着家常,字字句句都是暖的,可那暖意后面,藏着一根绷紧的弦——她不敢问陈建平,不敢碰触那个显而易见的巨大空洞。自从离婚后,每次电话,父母都像在布满裂纹的薄冰上行走,生怕哪一句不慎,就会彻底踩碎女儿勉强维持的平静。
“妈,”我打断她,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都挺好的。安安睡了。周末……看情况吧,可能加班。”电梯门“叮”一声打开,冰冷的穿堂风灌进来。我快步走出大楼,将母亲未尽的担忧和那声不易察觉的叹息,连同大楼里虚假的暖意,一起关在了身后。
城市的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刀子般刮过脸颊。街灯昏黄的光晕下,一个熟悉得刺眼的身影猝不及防撞入眼帘。就在马路对面那家灯火通明的高档餐厅门口。陈建平。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大衣,臂弯里依偎着一个年轻女人。那女人妆容精致,裹在时髦的羊绒大衣里,正仰着脸对他笑,眉眼弯弯。陈建平微微侧头听着,嘴角勾起愉悦的弧度,一只手自然地搭在那女人肩头,姿态亲密而放松。他微微侧身,细心地替她拢了拢被风吹开的大衣领口。
隔着车水马龙,隔着冰冷的空气,那一幕像慢镜头,一帧帧清晰地烙在我视网膜上。他脸上的笑容,是我过去几年里几乎未曾见过的轻松和惬意。餐厅璀璨的灯光落在他身上,像给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曾几何时,这温暖也曾属于我和安安。如今,它明晃晃地照在另一个女人身上,照在我一片狼藉的废墟之上。胃里一阵翻搅,冰冷的酸意直冲喉咙。我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那刺目的光亮,像逃离一场瘟疫。脚步有些踉跄,只想尽快把自己没入更深的黑暗里。
出租屋的钥匙在锁孔里转动,发出生涩的摩擦声。门开处,一个小小的身影炮弹般冲过来,紧紧抱住我的腿。“妈妈!”安安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欢快,随即又仰起小脸,鼻翼翕动着,满是困惑,“妈妈,你身上好冷啊!”
“外面风大。”我弯腰抱起她,脸颊贴上她温软的小脸,试图汲取一点力量。客厅里只开着一盏光线微弱的小台灯,照着堆在沙发上的衣物和散落在地板上的绘本。厨房水槽里还堆着昨晚没洗的碗碟,空气里残留着速食面的味道。这逼仄的空间,这凌乱的景象,就是我和安安此刻全部的堡垒。我将脸埋在她小小的肩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奶香和淡淡汗味的温热气息,是这冰冷世界里唯一真实的慰藉。她小小的手臂环着我的脖子,搂得很紧,仿佛知道妈妈此刻需要这无声的拥抱。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