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却前尘。
她以为自己早已做到了。青灯古佛,晨钟暮鼓,粗糙的饮食,简朴的衣着,日复一日的诵经、打坐、劳作……山中的岁月缓慢而重复,像一把钝刀,一点点磨去她身上属于“林清韵”的印记,磨平那些尖锐的痛楚与不甘。她学会了平静,甚至在某些瞬间,触摸到一丝近乎“空”的安宁。
可这封信,像一块投入古井的巨石。
周尚书。
她记得那个人。当年父亲在朝堂上最主要的政敌之一。林府获罪,周家是最大的推手,也是最大的受益者。她记得那人鹰隼般锐利而贪婪的眼神,记得他在父亲被诬陷时,那义正辞严又掩不住得意的嘴脸。林家倒台后,周家扶摇直上,权势熏天,府中歌舞彻夜不休,子弟横行京城,无人敢撄其锋。
那样一个庞然大物,竟也……倒了?
了尘捻着念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仅仅是一瞬。指腹下,那颗带着刻痕的珠子,硌着皮肤,传来细微的、真实的触感。
她缓缓抬起眼,望向佛龛。佛祖依旧慈悲地微笑着,目光洞悉一切,又包容一切。长明灯的火苗跳跃不定,在她深褐色的眼瞳里,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没有预想中的快意,也没有汹涌的恨意。仇恨是需要力气的,而她早已在漫长的修行中,将那份支撑仇恨的心力,一点点消磨殆尽了。剩下的,只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近乎悲凉的平静。
她仿佛能看到,二十年前的场景,在周府重演。同样是朱门被撞开,同样是家眷哭嚎奔逃,同样是曾经不可一世的家主,沦为阶下囚,甚至……状若疯癫。富贵荣华,功名利禄,转眼成空。昨日座上宾,今朝刀下鬼。
“世间因果,如影随形。”
她轻声念出这八个字,声音低得如同叹息,融入了佛堂清冷的空气中。像是在对那遥远的、已化作尘埃的周府说,也像是在对二十年前,那个在灭顶之灾中瑟瑟发抖的自己说。
一阵较强的秋风从半开的窗棂卷入,拂动了佛前的经幡,也带来了窗外庭院里落叶翻滚的簌簌声响。几片早凋的枫叶,红得凄艳,被风卷着,打着旋儿,无力地落在青石板上。
恰如二十年前,林府庭院里,那场秋雨过后,满地狼藉的落叶。
那时,她躲在逃亡的马车里,透过缝隙,回望那座生活了十几年的府邸,只见朱门紧闭,石狮孤立,漫天黄叶在秋风里打着旋,像一场永不停歇的、哀伤的雪。那一幕,烙印般刻在了她的记忆里。
原来,无论多么煊赫的门第,多么坚固的朱门,都抵不过时代洪流的冲刷,抵不过命运无常的拨弄。今日你方唱罢,明日我便登场,循环往复,无有穷尽。那些曾经执着不放的恩怨情仇,在这样宏大的、冰冷的循环面前,显得何等渺小,何等……可笑。
她慢慢站起身,膝盖因久跪而有些僵硬。她走到窗边,望向远处。山峦叠嶂,云雾缭绕,遮蔽了山脚下那个纷扰不断的红尘世界。那里,依旧在上演着一出出相似的戏码吧?权力的角逐,财富的争夺,家族的兴衰……永无止境。
她想起信中提到的那位周老夫人,惊悸而亡。她是否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感受到了母亲当年那种撕心裂肺的绝望与不甘?她想起那位一夜白头的周尚书,他在狱中疯癫的呓语里,可曾有过一丝悔意,可曾想起过二十年前,那个被他亲手推向深渊的同僚?
不知道。
她也不再去想。
了尘缓缓闭上眼,双手合十,将那串乌木念珠握在掌心。她开始低声诵念《往生咒》。不是为了超度谁,也不是为了宽恕谁。只是觉得,在这因果的铁律之下,所有沉浮其中的灵魂,无论是林家,还是周家,无论是曾经的受害者,还是后来的施害者,最终,都不过是这无尽轮回中,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经文的声音在空寂的佛堂里回响,清冷,平稳,不带丝毫波澜。像山涧的溪流,缓缓流过砂石,带走落叶,最终汇入深潭,不起微澜。
窗外的秋风依旧,卷着更多的落叶,奔向不可知的远方。佛前的长明灯,火苗轻轻摇曳了一下,又恢复了稳定,持续地燃烧着,照亮佛像慈悲的眉眼,也照亮了尘师太平静无波的面容。
那封来自尘世的信,静静地躺在蒲团旁,像一片偶然飘落的秋叶,终将被时光掩埋。
她诵经的声音,与寒山寺的晨钟暮鼓,与山间的风吟松涛,渐渐融为了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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