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指着窗外纷飞的柳絮:“诸位看这柳絮,依附枝头时,看似繁盛,终不免飘零。我林家如今,便如这暮春的老柳,外表看着尚且枝繁叶茂,内里却已是蛀空虫蚀。若不断然舍弃这些虚浮的累赘,将养分重新注入根本,待到风雨大作时,恐有连根拔起之祸!那些田产,困住了佃户,也豢养了蛀虫,更蒙蔽了我们的眼睛!它让我们忘了,何为立家之本,何为传世之道!”
三叔公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喉头干涩,竟一时无言。其他族老也陷入沉默。林清轩的话,像一把钝刀,割开了华丽锦袍下的脓疮,让他们看到了不愿直视的腐朽与危机。他们习惯了优渥的生活,习惯了以族产维系的门第荣耀,却从未深思,这荣耀之下,垫着多少血泪与不公,又隐藏着怎样的倾覆之危。
“宫变那夜的火,烧毁了宫殿楼宇,也本该烧醒我们这些人。”林清轩转过身,目光清澈而坚定,“财富与权柄,若不能泽被他人,反成枷锁与祸根,那便是孽,而非福。我意已决,捐出田产,所得资财,尽数用于创办义学,让那些如当年老刘头女儿一般的贫寒子弟,能有机会读书明理。这,才是真正为林家积德,为后世铺路。或许,也是唯一能让我们这些人,在百年之后,稍稍有颜面去见祖宗的方式。”
他的话语不高,却字字千钧,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抗争的声音,终究在一种复杂的、混合着羞愧、茫然与一丝微弱希望的沉默中,渐渐平息了下去。
二
决心易下,路途却艰。
捐产的过程,涉及官府的文书、田亩的勘验、原有佃户的安置,千头万绪,繁琐异常。林清轩亲力亲为,常常伏案至深夜。阿桑则默默地用自己当年的嫁妆,填补了初期修缮校舍、购置最基本桌椅的费用。她并未声张,只在林清轩因资金短缺陷入困顿时,轻轻将一叠银票放在他案头,柔声道:“先用着,不够我再想法子。”
他们选定了城外一座废弃多年的书院。那里曾也有过琅琅书声,后因战乱荒废,只余断壁残垣,荒草没膝。阿桑带着几个忠心的老仆,亲自监督工匠清理修缮。她挽起袖子,指挥若定,哪面墙需加固,哪处窗需开大,皆有条不紊。尘土沾染了她的裙裾,汗水浸湿了她的额发,她却毫不在意,眼神明亮而专注,仿佛在打磨一件稀世的珍宝。
一日,清理后院时,工匠们从一堆瓦砾下,挖出了一方破损的石砚。砚台质地普通,却打磨得极为光滑,可见主人珍爱。砚底刻着两行小字,虽经风雨侵蚀,仍依稀可辨:“愿天下寒士俱欢颜”。
林清轩捧着这方残砚,在夕阳下站了许久。那斑驳的字迹,像一道穿越时空的光,瞬间击中了他的心脏。他仿佛看到了无数个寒窗苦读的孤寂身影,看到了他们对知识的渴求,对公平的向往。这朴素的愿望,与当下世家大族垄断教育、寒门难出贵子的现实,形成了尖锐的讽刺。
当夜,他心潮澎湃,连夜秉烛疾书,起草《义学规约》。他摒弃了当时私塾常见的严苛体罚与迂腐教条,明确规定“不问出身,唯才是教”,“有教无类,知行合一”。他不仅要教授圣贤经典,还要引入算学、农桑、乃至律法常识,旨在让学子们真正明理致用,而非仅仅成为科举的机器。
义学定名为“功德林”。有人不解,问为何取此名。林清轩答道:“佛家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启人智慧,破其愚蒙,亦是功德。我愿以此学田为根,广植林木。今日所栽,或只是一株幼苗,他日成林,便可庇佑更多生灵,涵养一方水土。此林非为观瞻,乃为生生不息。”
三
开学那日,春光正好。消息早已传遍四乡八野,天刚蒙蒙亮,功德林那两扇新漆的朱红色大门外,便已挤满了人。大多是衣衫褴褛的孩童,由父母牵着,或是独自前来。他们面黄肌瘦,眼神却闪烁着好奇、怯懦,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渴望。
林清轩与阿桑站在门前迎候。看着那一张张因营养不良而显得过分瘦小的脸庞,那一双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皲裂的小手,林清轩只觉得鼻尖发酸。他看到了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赤着双脚,裤腿短了一截,露出细瘦的脚踝,沾满了泥污。他紧紧攥着自己破旧衣角,躲在人群后面,不敢上前。
阿桑也注意到了。她没有立刻走过去,而是转身低声吩咐了仆役几句。待到所有孩子都被引到临时布置的讲堂坐定,仆役们悄无声息地在每个孩子的座位下,都放上了一双崭新的、柔软的布鞋。
那赤脚男孩拿到鞋子时,愣了很久,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摸了摸鞋面,又飞快地缩回手,仿佛怕弄脏了它。然后,他抬起头,望向讲台上的林清轩,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以及一种被珍视的感动。
林清轩对他温和地笑了笑,然后环视着台下这几十双清澈而又忐忑的眼睛,清了清嗓子,开始了功德林的第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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