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断她,语气依旧平淡,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她的心口:“林大人之事,乃朝廷法度,萧某不敢妄议。至于林将军,边关军务,更非我等可以过问。”
“可是……”她上前一步,雨水顺着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是泪,“你明知他们是冤枉的!”
他微微蹙眉,似乎厌烦了她的纠缠,更厌烦这雨水带来的潮湿气息。他略略抬高了声音,确保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入她耳中,也落入那些隐在门内阴影里、可能正竖着耳朵倾听的仆人耳中:“林小姐,请自重。往日些许交往,不过寻常酬酢,若让你存了不该有的念想,是萧某的疏忽。时至今日,你还来纠缠,未免……太痴心妄想了。”
痴心妄想。
四个字,如惊雷炸响在她耳边。
她怔在原地,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看着他转身,那锦袍的一角在门内消失,那两扇朱漆大门在她面前缓缓合拢,发出沉重而决绝的声响,将她和整个世界的风雨,彻底隔绝在外。
后来,她才知道,那时他正与另一位权势煊赫的阁老家议亲。林家的倒台,于他而言,非但不是灾难,反而是撇清关系、向新岳家表忠心的绝佳机会。她那夜冒雨前去,在他眼里,恐怕只是一场不识时务、可能坏他好事的“纠缠”吧。
再后来,父亲病逝狱中,兄长战死的噩耗传来,母亲也随之而去。偌大的林家,顷刻间大厦倾颓,烟消云散。她辗转流离,最终看破红尘,在这慈云庵落了发,取法名“了尘”。
了却红尘。
往事如烟,却又带着血腥的铁锈味。这么多年,青灯古佛,她以为自己早已放下。却原来,那根刺一直埋在心底最深处,不曾真正拔除。只是被时光的尘埃覆盖,假装不存在罢了。
如今,这迟来的“保重”二字,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将那根刺又往外拽出了一截,带着新鲜的、尖锐的痛楚,以及一种近乎荒诞的讽刺。
他如今送来这些经书,写下这两个字,是为何意?是终于良心发现,有了些许愧疚?还是位极人臣之后,开始寻求心灵的慰藉,以为几本经书、两个字,便能抵消过往的一切?亦或是,这又是他某种精于算计的表演,做给旁人,甚或是做给他自己看?
她缓缓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手中那张素笺上。墨迹淋漓,力透纸背,似乎能想见他落笔时,或许也曾有过片刻的凝滞与挣扎。可这一切,于她而言,还有什么意义?
父亲的冤屈,兄长的血,母亲枯竭的眼泪,她自己在雨地里的绝望与冰冷……这些真实而惨痛的存在,岂是这轻飘飘两个字所能抚平、所能弥补的?
这不是关怀,是亵渎。不是慰藉,是提醒。提醒她曾经多么愚蠢,多么“痴心妄想”。
她捏着纸笺的指尖,微微用力。单薄的宣纸在她指间变形,发出细微的、几乎不可闻的哀鸣。那冰冷的触感,仿佛直接连接着记忆里那夜的雨水。
良久,她松开了手指。纸笺恢复了平整,只是多了几道清晰的折痕。
她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向佛堂。
佛堂里香烟袅袅,烛火摇曳。巨大的佛像低垂着眼睑,面容悲悯而宁静,俯视着芸芸众生。她在蒲团前跪下,不是祈求,也不是祷告,更像是一种仪式。
她从袖中取出火折子,晃亮了,一簇小小的火苗跳跃起来,映亮她平静无波的眼眸。
她将那张写着“保重”的纸笺,缓缓凑近火苗。
橘红色的火焰先是贪婪地舔舐着纸角,留下焦黑的边缘,随即迅速蔓延开来,吞噬了那两个字,吞噬了那精致的云纹,吞噬了所有可能潜藏其下的、虚伪的温情或迟来的悔意。
火光在她瞳孔中跳跃,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纸张燃烧特有的焦糊味。她没有眨眼,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承载着过往最后一丝牵连的信物,在火焰中卷曲、变形、最终化作一小撮灰烬,还有几缕挣扎着升腾而起的青烟。
那青烟起初还聚拢着形状,像是不甘消散的魂灵,随即被佛堂里流动的微风一吹,便彻底散开,失了踪迹,融入了那弥漫的檀香气中,再也分辨不出了。
她望着那最终空无一物的虚空,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也随之“啪”的一声,断裂了。不是痛楚,而是一种极致的空明。一直紧绷着、缠绕着、让她不得真正安宁的那根弦,终于彻底崩断,消散于无形。
昔日所有的不甘、怨愤、残留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小期盼,以及那场冷雨带来的刻骨寒意,都随着这股青烟,彻底消散了。
她依然跪在佛前,身姿挺拔,如同一株历经风霜雨雪后,终于洗净铅华、褪尽枝叶的古木。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秋雨,敲打着佛堂的窗纸,声音细碎而绵密,与记忆里那场倾盆暴雨截然不同。
她缓缓闭上眼。
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澄澈的古井无波。映着佛前的烛火,映着缭绕的香烟,映着这万丈红尘,却又仿佛,空无一物。
起身,拂了拂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她走到佛堂门口,望着庭院中那棵在秋雨里静默伫立的老银杏。
雨丝如织,将天地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里。
她看着,只是看着。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心中再无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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