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他隐居在此,捐资办学,抚恤孤贫,躬耕田亩,努力地将那段过往深深地掩埋起来,用眼前的稻香、泥土的气息、百姓朴实的笑容来麻痹自己。他以为只要自己不提,不去想,那段历史就会如同史书上那干瘪的几行字一样,被时光磨去所有的棱角和痛楚。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个他拼尽全力想要遗忘、想要掩盖的秘密,那个连他自己都选择闭口不谈、视为梦魇的疮疤,竟然会在这个春光明媚的午后,在这间他亲手创办、旨在教化乡童的义学里,被他的亲生儿子,用如此直白、如此尖锐的方式,毫不留情地剖开,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
血脉传承……
原来血脉传承的,不仅仅是相似的眉眼神情,不仅仅是骨子里的那份执拗与聪慧,还有这些……这些未曾言说的罪与罚,这些深埋在岁月尘埃下的不甘与诘问吗?
林清轩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微微闭上了眼睛,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学舍里,陈先生似乎在厉声呵斥着什么,大概是在批评念桑“妄议史书”、“年少狂悖”,但那些声音变得模糊而遥远,只有儿子那句“为谁而写?为谁而隐?”如同洪钟大吕,在他脑海里反复震荡、回响。
他仿佛看到,十二岁的念桑,站在那里,代表的不仅仅是他自己,而是所有被那段模糊历史所掩盖、所牺牲的魂灵,在发出沉寂了十多年后的诘问。
而这诘问,首先刺穿的,是他这个选择沉默、选择遗忘的父亲的心。
窗内,陈先生终于从极度的震惊与惶恐中挣扎出来,他涨红了脸,手中的戒尺重重地敲在讲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将满堂死寂打破。
“林念桑!休得胡言!”陈先生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带着嘶哑,“史书乃朝廷钦定,先贤心血,岂容你一个黄口小儿妄加质疑?!‘为谁而写?为谁而隐?’此等大逆不道之言,也是你能说的?你……你可知此言若传扬出去,会为你,为你林家,带来何等祸事?!”
他气得胡子都在颤抖,指着林念桑,厉声道:“跪下!今日若不罚你,你不知天高地厚,日后必酿大祸!”
学童们被先生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得噤若寒蝉,一个个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出。有几个平日与林念桑交好的,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
林念桑却依旧站着,身姿挺拔如初。面对先生的盛怒和“大逆不道”的指责,他脸上并没有露出惧色,只是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和……失望。他困惑于先生为何如此激动,失望于先生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直接以权威和恐吓来压制。
他抿了抿嘴唇,似乎在权衡着什么,但终究没有跪下,只是微微低下了头,轻声道:“先生,学生只是心中有疑,不吐不快。若疑问本身即有罪,学生……甘愿受罚。”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学舍里,带着一种与其年龄不符的平静与执拗。
“你……!”陈先生见他如此,更是气结,举起戒尺,便要上前。
“陈先生。”一个略显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林清轩不知何时已站在学舍门口。他面色有些苍白,但神情却已恢复了平日的温煦从容,只是那眼底深处,还残留着未曾散尽的波澜。他手中端着的茶盏已经不见,想必是放在了外面。
“林老爷!”陈先生见到他,如同见到了救星,又像是做错了事被撞见,慌忙放下戒尺,快步迎上前,脸上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您……您何时来的?您看这……念桑他年少无知,口出狂言,我正在教训他……”
林清轩摆了摆手,打断了陈先生的话,目光越过他,落在了依旧站在那里、低着头的儿子身上。他的眼神复杂难言,有震惊,有痛楚,有后怕,但最终,却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凝望。
他缓缓走进学舍,步履沉稳,来到林念桑面前。
“抬起头来。”林清轩的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威严。
林念桑依言抬头,目光与父亲相接。他看到父亲眼中那不同于往日的复杂神色,心中微微一紧,但仍旧倔强地没有避开视线。
父子二人对视着,空气仿佛凝固。学舍里所有的孩子,连同陈先生,都屏住了呼吸。
林清轩静静地看着儿子,看了许久。他看着儿子那双清澈而执拗的眼睛,那挺直的鼻梁,那紧抿的、带着不服输劲头的嘴唇,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同样怀抱理想、同样对不公之事无法容忍的、年轻的自己。
那时的自己,是否也曾这般,在心中发出过类似的诘问?只是那时的自己,或许没有儿子这般勇气,敢于在光天化日之下,将其宣之于口。
亦或是,那时的自己,早已被现实的藩篱所驯化,连在心中诘问的勇气,都渐渐消磨殆尽了?
良久,林清轩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平静,他问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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