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些关节，尚未想通。”林念桑请萧煜坐下，奉上清茶。

萧煜没有碰茶，只是看着那些故纸堆，缓缓道：“念桑，你可知，你此刻所作所为，在许多人眼中，是何等不识时务，甚至……危险？”

“学生知道。”林念桑垂目，“但学生更知，若人人因忌讳而噤声，因畏惧而止步，则沉冤永无昭雪之日，弊政永无革除之时。法为公器，若蒙尘染垢，失其公正，则邦本动摇。学生既入此门，领此职，便无法视而不见。”

萧煜凝视他年轻而坚定的面庞，仿佛透过他，看到了许多年前，另一个也曾怀抱理想、意图涤荡污浊的身影。那个身影，最终湮没在朱门倾覆的尘埃里。

“你想怎么做？”萧煜问，“将这些疑点，写成奏章，直呈御前？你可想过，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些旧案，能留存至今未被销毁，本身便意味着，牵扯其中的人与势，或许依旧盘踞在某处。你一动，便是惊雷。”

林念桑抬起眼，眸色清亮：“学生并非要贸然翻案，更非欲以一己之力挑战盘根错节的势力。学生想做的，首先是‘理清’。将这些疑点、矛盾、不合律法常理之处，分门别类，考证翔实，形成条陈。然后，从那些证据最确凿、牵扯相对较小、或苦主尚有后人在世的案子入手，尝试推动复核。翰林编修有上书言事之权，学生愿以此权，为那些沉埋于卷宗下的无声者，发一声喊。”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何况，学生殿试时已直言冤狱之害，陛下当时未予斥责，反有嘉许。这或许……也是一个时机。”

萧煜默然良久。厅外风声簌簌，吹动古柏枝叶，犹如叹息。

“你很聪明，也很有策略，比当年的……”他戛然而止，转而道，“但你仍低估了其中的阻力。官场之上，明哲保身是第一要义。你查旧案，便是在掀许多人的旧账，断许多人的财路，甚至……翻某些人的罪证。他们会视你为眼中钉。弹劾、诬陷、孤立，乃至更阴毒的手段，都可能接踵而至。你这‘林青天’的声名未起，或许便已折戟沉沙。”

“学生明白。”林念桑脊背挺直，毫无退缩，“折戟沉沙，亦是归宿。总好过浑浑噩噩，同流合污，将来无颜见父母先祖，无颜对心中之道。”

萧煜看着他，眼中终于泛起真切的笑意，那笑意里含着欣慰，也含着深深的怜惜与担忧。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林念桑的肩膀，像多年前教导那个聪颖却过早背负沉重的少年时一样。

“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便不多劝了。不过，行事需格外谨慎。证据务必确凿，措辞务必稳妥，时机务必斟酌。翰林院中，也非铁板一块。那位吴编修，精通刑名，为人刚直，因不通逢迎，蹉跎至今。他可为你暗中臂助。周学士为人持重，不偏不倚，你若能以扎实学问、严谨态度赢得他的认可，至少可保在院内无大碍。”萧煜低声提点，“此外，陛下那边……你殿试之言，确实触动圣心。陛下近年，确有整顿吏治、重修律法之意，只是牵涉太广，阻力重重，一直未找到合适的契机与抓手。你之所为，若把握得好，或可成为陛下手中的一把刀。但切记，刀可为器，亦易折损。如何既达目的，又保全自身，这其中的分寸，你要细细体会。”

“学生谨记先生教诲。”林念桑深深一揖。

萧煜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道：“过几日，待你安顿好了，可愿随我去一个地方？”

“先生所指是？”

“林家旧宅。如今是‘明理书院’了。”萧煜缓缓道，“故地重游，或许对你有所助益。”

林念桑心口微微一震，郑重点头：“是。”

萧煜走后，厅内重归寂静。烛火跳跃，将林念桑的身影拉长，投在那些厚重的书架上，仿佛与无数前人的身影重叠。他重新坐回案前，翻开笔记，提笔蘸墨。

笔锋落下，不再是殿试策论上挥洒的意气，而是沉稳坚毅的勾勒。他将那桩江宁织户案的疑点，一条条列出：市价与官价的矛盾、涉案官吏的关联、案发后相关人员的升迁调动、当年宫中丝帛实际入库的品级记录……

字字如钉，钉入历史的迷雾；亦字字如刀，试图刮去附丽于律法之上的污垢。

夜渐深，翰林院万籁俱寂。只有这一室灯火，映照着青年清矍的侧脸，和他笔下渐渐成形的、可能掀起波澜的文字。

新硎初发，其芒虽微，其志已锐。这把刚刚磨砺出的刀，正对准了时光与权势共同铸就的沉疴锈锁，即将发出第一声清鸣。

而这清鸣，注定不会孤独。它将在无数沉冤的土壤中寻找回声，在志同道合者的心中激起共鸣，也必然，会触怒那些习惯于在阴影中攫取利益的庞然大物。

前路漫漫，荆棘密布。但林念桑知道，从他决意踏入这翰林院，翻开第一页陈年案卷起，便已无退路。

朱门沉浮，往事如烟。而公理与正义，应当如同这暗夜中的灯火，虽微弱，却必须有人点燃，并坚定地守护下去，直到曙色重临。

他放下笔，吹熄蜡烛，走出编修厅。清冷的月光洒在庭院中，那几株古柏静静伫立，见证了数百年的风云变幻。他抬头望月，心中一片澄澈。

明日，又将是一个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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