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桑树,连同林家的荣光,都在抄家那日被悉数伐去。父亲病逝前,握着他的手说:“念桑,若有朝一日……再种些桑树吧。”
去年他外放巡查,途经青州,悄悄去田庄看了一眼。见阿桑将那小院打理得井井有条,便托人捎去了一批桑苗。他没想过能活,更没想过会养出蚕来。
“对了,前几日庄上办了场喜事。老王家的二丫头出嫁,嫁的是邻村的一个木匠。新娘子穿着我自己染的红布嫁衣,虽不如京城的锦绣华服,可笑得真好看。我送了她一对枕套,绣的是并蒂莲,熬了好几个晚上呢。喜宴上,大家吃着自家种的米、养的猪,喝着浊酒,唱着乡野小调。我坐在那里,忽然就想起了您——若是兄长在,定会笑着给我夹菜,说‘阿桑,多吃些’……”
信纸在这里晕开一小片墨渍,想来是写到这里时,阿桑的眼泪滴落所致。
林念桑的视线也模糊了。他仿佛看见那个瘦小的身影坐在喧闹的喜宴中,微笑着,眼底却藏着深深的思念。父亲蒙冤去世后,族中亲眷避之不及,只有这个毫无血缘的表妹,毅然跟着他们去了青州,守着那片田庄,守着那个已不复存在的“家”。
“还有一桩趣事要说与兄长听。咱们田庄西头有块洼地,往年总是积水,种什么死什么。今夏我突发奇想,让人挖成池塘,种了些莲藕,放了几尾鱼苗。谁知秋日竟收了一篓鲜藕,冬日凿冰捕鱼,捞上来五六条肥鲤。庄上的孩子们乐坏了,围着池塘又叫又跳。李婶用藕炖了汤,鱼肉红烧,那顿晚饭,大家都吃得格外香甜。”
“我想着,这世间事或许大多如此——看似无用的洼地,换种思路,便能成养人的池塘。兄长在朝中,若遇困局,不妨也换个念头想想。这话说得僭越了,但您知道的,阿桑总是忍不住替您操心……”
读到此处,林念桑终于落下泪来。
泪水滴在信纸上,与阿桑那滴早已干涸的泪痕叠在一起。他想起今日朝堂上的种种——赵寅的咄咄逼人、王肃的冷眼旁观、同僚们或真或假的关切、皇帝那深不可测的目光。盐税案如同一张巨网,而他正站在网中央,每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
可阿桑说,换个念头想想。
是啊,为何一定要在“查”与“不查”之间挣扎?为何一定要在“得罪权贵”与“辜负皇恩”之间选择?
他擦了擦泪,继续往下读。信的后半部分全是琐碎的日常:谁家母鸡抱窝孵了一群小鸡,谁家老汉编的竹筐特别结实,谁家媳妇生了胖小子,谁家姑娘绣的花鸟活灵活现……一字一句,平淡无奇,却像冬日暖阳,一点点驱散他心头的寒冰。
信的末尾,阿桑写道:
“兄长,青州今夜又飘雪了。我坐在炭盆边写完这封信,手指冻得有些僵。李婶端来姜汤,唠叨说‘姑娘别写太晚’。我应着,却还是想多写些——田庄的麦苗、桑树的新芽、池塘的冰面、灶膛的火光……这一切都太平凡了,平凡到不值一提。可我知道,这些平凡,或许是兄长在京城最需要的。”
“您总说我在田庄清苦,劝我来京。可我舍不得这里——舍不得春日破土的嫩苗,舍不得夏日鸣叫的蝉,舍不得秋日金黄的稻浪,舍不得冬日温暖的炕头。这世间有千百种活法,有人求富贵荣华,有人求青史留名,而我,只求这一方小小的天地,能守着您惦记的这片土、这些人。”
“信写得太长了,您该看得眼酸了吧?最后只想说:兄长,无论朝中风波如何,青州田庄永远有您一间房、一床被、一碗热饭。累了,就回来看看。阿桑和李婶,还有田庄里所有的人,都在等您。”
“顺颂冬安。妹阿桑,腊月十九夜。”
林念桑放下信纸,久久不能言语。
窗外风雪正急,拍打着窗棂发出簌簌声响。书房里却温暖如春,炭火的光映着他微微颤抖的肩。他将那沓信纸紧紧贴在胸前,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千里之外那个小院的温度。
“大人,该用晚膳了。”林福在门外轻声提醒。
“端进来吧。”他说,声音有些沙哑。
简单的四菜一汤:清炒菘菜、红烧豆腐、蒸腊肉、蛋花汤,还有一小碟李婶托人捎来的酸菜。林念桑夹了一筷子酸菜送入口中,酸香脆爽的味道在舌尖炸开,刹那间,儿时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母亲还在世时,每逢隆冬,总会亲手腌一缸酸菜。父亲下朝回来,总要先吃一碗酸菜面。那时的林家,虽不如后来显赫,却是真真切切的、有温度的家。
后来母亲病逝,父亲续弦,家中渐渐冷清。再后来,父亲蒙冤,家破人亡。那缸未吃完的酸菜,想来早已在抄家时被打碎在地,混入污泥。
“李婶的手艺,还是这么好。”他轻声说,又夹了一筷。
这一餐饭,他吃得极慢,极仔细。每一口都细细咀嚼,仿佛在品尝的不仅是食物,更是那段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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