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的初冬,是被一种粘稠而腐朽的暖意扼住喉咙的。
寒风偃旗息鼓,本该凛冽的空气变得滞重,裹挟着从解冻的泥沼、污浊的河渠以及城东密集的窝棚里蒸腾起的、难以言喻的浑浊气息。
天空是一种病态的灰黄,连阳光都显得有气无力。
不祥的预感,如同阴湿的苔藓,在秦怀谷的心底悄然滋生。
坏消息来得迅猛而残酷。
“长史!城东……城东出大事了!”
亲卫统领周闯疾步闯入书房,甚至来不及行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今日清晨至今,已有超过三十人突发恶疾,上吐下泻,高烧不退,仁心堂的王医官去看过,说是……怕是时疫!”
“时疫”二字,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书房内暖炉带来的最后一丝暖意。
正在旁听的李承道、李承乾与秦怀翊三人,脸色霎时变了。
秦怀谷执笔的手稳如磐石,只在宣纸上留下一个力透纸背的墨点。
他抬起眼,眸中锐光一闪:“详细说。症状,范围,源头。”
“症状皆是发热、呕吐、泄泻,来势极凶。
范围集中在城东三坊,尤其是临近污水渠的那片棚户。
源头……尚未查明,但最早发病的几户,都饮用的是自家浅挖的土井。”
“传令。”秦怀谷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却带着千钧之力。
“一、即刻起,城东甲、乙、丙三坊实行军管,许进不许出。巡防营即刻设置路障,擅闯者,拘押!
二、所有已发现病患,立即移送至城外废弃的伤兵营隔离,其家属及近邻,原地圈禁观察。
三、命医官署所有医官,半刻钟内至议事堂集合。”
命令如山,朔方城这台战争机器,瞬间从对战外敌转向了对内防疫。
疫魔的脚步比军令更快。
隔离措施刚开始执行,新的噩耗接连传来:死亡出现了。
最先倒下的是一位老人和一个孩童,从发病到咽气,不足十二个时辰。
恐慌如同瘟疫本身,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城中蔓延。
药铺被抢购一空,流言四起,甚至出现了小规模的骚乱。
议事堂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以王仁甫为首的老派医官坚持认为这是“寒湿疫”,主张用大辛大热的附子、干姜来回阳救逆:“此症厥逆、泄泻,分明是寒邪直中三阴!”
而较为年轻的医官则认为是“湿热疫”,力主使用清热解毒的黄连、石膏:“患者面赤、苔黄、呕吐酸腐,热象显着,岂能用热药?”
双方争得面红耳赤,医案拍得啪啪作响,却拿不出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案。
躺在隔离营房里的病患,在无休止的争论中,生命正在飞速流逝。
“够了。”秦怀谷的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纸上谈兵,救不了人命。
周闯,备马,王医官,李医官,随我入隔离区。”
“不可!”
“长史三思!”
惊呼声四起。
周闯更是单膝跪地:“长史!营中已死十余人,秽气深重,您乃一城支柱,万金之躯,岂可亲涉险地?
若有不测,朔方危矣!”
李承乾也下意识地抓住了师傅的衣袖,小脸上满是担忧。
秦怀谷轻轻拂开李承乾的手,眼神平静却不容置疑:“医者不断症,如将者不知兵。不知彼而知己,尚且一胜一负。
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
我若不去亲眼看、亲手诊,如何知彼?朔方城,又能经得起几次‘必殆’?”
他不再多言,取过浸透浓醋的粗麻布层层蒙住口鼻,用苍术、艾草熏染全身袍服,率先向外走去。
背影决绝,宛若奔赴另一处战场。
隔离营房设在城外背风处,尚未走近,一股混合着呕吐物、排泄物和死亡气息的恶臭便扑面而来。
营房内光线昏暗,痛苦的呻吟、剧烈的咳嗽、无助的哭泣声交织在一起,宛如人间地狱。
秦怀谷面不改色,径直走入。他无视地上的污秽,俯身在一个剧烈呕吐的壮年男子身边。
男子面色潮红,汗出如油,触摸其皮肤,烫得惊人。
掰开其口,舌苔厚腻焦黄,扣其脉象,滑数有力。
“高热,汗多,呕泻,苔黄腻,脉滑数……” 他喃喃自语,又连续检查了数名症状轻重不一的病患。
突然,他在一个已陷入半昏迷状态的重症患者床前停下。
此人除了上述症状,还伴有明显的神志昏沉,胡言乱语,且皮肤上隐隐有红疹欲出未能出之象。
秦怀谷瞳孔微缩,脑海中瞬间闪过张松溪手札中一段晦涩记载:
“……湿热挟秽,氤氲如雾,自口鼻入,先犯膜原,速传阳明,易陷心包,闭阻神机……其疹隐现,乃毒无出路……”
“原来如此!” 他豁然转身,眼中精光爆射,之前的疑云一扫而空。
“此非单纯寒湿,亦非普通湿热!乃是湿热秽浊之疫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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