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兰台,被溽热与蝉鸣包裹,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林如海与贾敏所居院落的东厢房内,四角虽置了冰盆,丝丝凉意却依旧驱不散那份由内而外的燥意,那是源于对未知危机的隐隐预感。
黛玉搁下手中的紫毫笔,指尖因长时间握笔而微微泛白。她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目光落在案上刚刚绘就的改良织机图样上。那些线条繁复而精准,是她连日来废寝忘食、反复研读《天工织要》并结合现有织机构造,呕心沥血推演而出的成果。每一处齿轮的咬合,每一根杠杆的支点,都经过深思熟虑,只为能提升一丝效率,织出更完美的布匹。
窗外,原本舒展的芭蕉叶被烈日炙烤得边缘卷曲,蔫蔫地垂着,唯有庭院深处那一池荷花,在灼人的热浪中,依旧奋力舒展着粉白的花瓣,亭亭玉立,倔强地为这沉闷的夏日带来一丝难得的清凉意趣。
她起身,走到支摘窗边,望着被热浪扭曲、微微晃动的庭院景致,心中却无端生出几分难以名状的烦乱。边境桑林遇袭、发现妖踪之事,虽被父亲以雷霆手段严密封锁消息,对外只宣称是流寇作乱已被剿灭,但府中气氛的凝滞,下人们行走间不自觉放轻的脚步,柳二哥、冯大哥他们愈发频繁的密室商议与深夜外出,以及宝玉自那夜归来后,那欲言又止、眼神闪烁、明显藏着沉重心事的模样……这一切,都像无数根无形的丝线,缠绕在她心头,越收越紧。
她知道,平静的湖面下暗流汹涌。危险,就如同这盛夏午后天际积聚的、厚重而阴沉的雷雨云,正在不断酝酿、膨胀,不知何时,便会伴随着电闪雷鸣,轰然倾泻,将眼前的安宁击得粉碎。
“姑娘,可是累了?画了这大半日,眼都要花了。不如去园中水榭走走,那里临水,借着水气,还凉快些。” 紫鹃捧着一碗冰镇酸梅汤轻轻走进来,见她神色倦怠,眉宇间笼着轻愁,不由心疼地轻声劝道。
黛玉点了点头,确实觉得胸中有些憋闷。主仆二人便出了厢房,小丫头提着食盒跟在后面,他们沿着抄手游廊,往花园深处的荟芳水榭行去。水榭三面环水,以竹木搭建,通透敞亮。习习荷风穿过水面,带着莲叶的清香与水的微凉拂面而来,确实比闷热的厢房清爽宜人许多。
黛玉倚着朱漆栏杆而立,纤手轻搭栏上,看着水中锦鲤在荷叶下,悠然自得地嬉戏追逐,漾开圈圈涟漪,她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别处。
她想起宝玉那日归来时,额角还带着未干的汗珠,衣衫也沾染了夜露与尘土,然而那双总是清澈含笑的眸子里,却有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惊魂未定的后怕与破釜沉舟般的坚定光芒。
“妹妹,我定要变得更强些……不能再……不能再让你,让大家为我涉险……” 他当时握着她的手,指尖冰凉,喃喃低语,那不像是说给她听,倒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不容置疑的誓言。那话语中的重量,至今仍压在她心上。
正神思渺渺,陷于回忆与担忧之际,忽听身后传来稳健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水榭的宁静。
回头一看,却是冯紫英独自一人走了过来。他今日未着劲装,换了一身质地轻薄的浅紫罗兰色暗纹绸直裰,腰间束着同色丝绦,坠着一块上好的青玉佩,少了几分平日的戎马彪悍之气,倒更显出几分世家公子的清朗俊逸,只是眉宇间那份经年累月锤炼出的英武与果决,却是无论如何也掩不住的。
“林妹妹也在水榭纳凉?真是巧了。” 冯紫英笑着拱手,语气熟稔而亲切,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他们虽非自幼一同长大,但宝黛五六岁在朝歌居住时,与冯紫英、柳湘莲便是常在一起的玩伴,伯邑考在兰台居住养病那段时日,几个少年少女更是朝夕相处,情谊深厚。
如今柳、冯二人于危难中救了黛玉,彼此之间早已褪去了客套,多了几分家人般的信任与随意,总是以兄妹相称,自然亲近。
黛玉敛衽还礼,唇角微扬:“冯大哥。” 见他额间也覆着一层细密的汗珠,显然也是耐不住这酷热寻凉而来,便对侍立一旁的紫鹃道,“给冯大哥也倒一碗酸梅汤解解暑吧。”
冯紫英也不推辞,接过那釉色清亮的瓷碗,仰头饮了一大口,冰凉的酸甜滋味瞬间沁入心脾,不由赞道:“酸甜适口,沁人心脾,好生解暑!还是妹妹这里的饮食精巧,不像我们,只会牛饮凉水。” 他走到栏边,与黛玉并肩而立,望着满池在烈日下依旧风姿绰约的碧荷红菡萏,很自然地寻了个话头,问道:“听闻妹妹近日一直在潜心钻研织造之术,甚是辛劳。不知可有什么新的进展?”
提到这个倾注了心血的事业,黛玉眼中才多了些熠熠神采,轻声道:“略有所得。依照古籍所载,结合现有织机改良了几处关键,图样刚画出来,还需请工匠打造出实物验证效果。只是此事非一日之功,牵涉甚广,还需慢慢摸索,反复实践方能见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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